屋前有棵石榴树

作者:罗东成

房子拆了,只剩下屋前的那棵石榴树,砍掉它……这地方就将建成一片住宅林立的生活区。在此之前,不!准确地说,直到现在,石榴还一直抱着一线希望—他也许立马就会出现在石榴树下—因为在这棵石榴树下曾经有过一段永远难以忘怀的往事,那种幸福光芒照亮了她的一生。

石榴已是第二次要住新房了,第一次是上世纪末修了高速公路,她们从乡下人一跃变成了城镇居民,于是茅屋换成了红砖青瓦房;这一次,一位房地产开发商看中了这块地皮,全买下了,要在这里建几栋小高层住宅楼……石榴虽然分到了一套三室二厅的住宅,但是要砍掉那棵石榴树,石榴还真有点舍不得。

清晨,旭日东升。堆满了砖瓦、门窗等废墟物的场地静悄悄,只有那一棵结满了果实的石榴树红彤彤地在霞光下闪烁着玫瑰色的光芒。石榴弯腰从地下拾起一颗失落的果子,轻轻地抚摸着,思绪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那个迷恋的早晨。“都几点钟了?”他从枕头下摸出手表看了看。“天亮了,你该走了……”“没关系!反正大伙都一样……”“什么都一样?都睡在情人家里?”“管它呢!”他翻身又爬到了石榴的身上,望着她的脸说。“你好美,真像屋前的那棵石榴树。”“是早晨的太阳映的。”石榴望着窗外的朝阳,幸福地笑了。

他亲吻着他。“你真的爱我!不嫌弃我……”石榴紧紧地搂住他宽厚的脊背,腼腆地贴着他的耳旁问。“我爱你!你呢?”他的舌头在她的嘴里灵巧地翻卷着,腰抽动得更起劲了。“我爱你!”这是石榴第一次对一个男人说。其实她早已结过婚了,但不是为了爱情,是因为太穷,才十六岁,住在大山里的爹娘就将她嫁到了这个地处公路边的小山村。他从未对她说过一个爱字,做起那事倒像头牛似的粗野。那年他也去修公路,一去就再没活着回来。当她见到他那被炸得血肉模糊的身体时,她哭过,但不是那种呼天抢地的痛苦,要不是见到婆婆那悲痛欲绝的模样,她甚至挤不出半点眼泪……石榴喜欢温柔体贴的男人,她男人不会,有时甚至还……在男人死后的两年里,她从未想起过他。有时也会作些个稀奇古怪的梦,但那是一个从未见过面的男人,高个子、大眼睛……当然也是因为贫穷—下田干活、养鸡喂猪,还要照顾多病的婆婆,婆媳俩能熬过来就不错了。而现在呢,她却热恋得和他难解难分。尽管他是个四海为家的建安工人,“和他结了婚,一年也就那么一个月探亲假。况且现

在这些人……鬼知道他们心里想些什么?”同村的秋香姐(男人也是死于那次爆破事故)曾这样劝过她。

那时,正是石榴开花的季节。从省城来了一队队修高速公路的建筑、安装工人,他们架电杆、拉电线,还有挖掘机、推土机、轰隆隆地,往日死气沉沉的山村突然一夜变得充满了活力。于是男的都到工地当民工去了。女的呢,也忙着将自己梳妆打扮一番,挎着竹篮,将家里留着逢年过节走亲串户的红枣、核桃、鸡蛋,还有熏鱼腊肉,总之凡是能弄几个钱的全提到工人们的住处去叫卖。有了一个孩子的秋香姐也没了脸上的愁容,将盘在头上的发髻解了,垂下了又粗又亮的大辫子,穿上了当姑娘时的绿印花布女式上衣,挎着一篮子鸡蛋望着那一伙工人悄悄地对石榴说:“真有点羞人哪,瞧那些工人都望着你呢!”石榴有什么办法呢,她还不到二十岁,加之又没有生育(婆婆常抱怨没给她生个孙子),青春的活力因为建安工人们的到来一下子迸发出来。因为每天能卖几十个鸡蛋,有了钱婆媳俩能填饱肚子了,使得石榴的脸红润得真像石榴花一样,眼睛也明亮多了。她感受到了生活的幸福,就连那对好久没被男人抚摸过的乳房也被那些工人们的言语举动撩拨得高耸起来。那些工人每天早晨都要从石榴和秋香那里买一两个鸡蛋补充营养,他们一个个嘴甜得抹了蜜似的:“美女!晚上请你们去唱歌、跳舞……”说这话时那只给钱的手就冷不防捉住了她俩的手……“那可不行!”秋香姐一本正经地回绝,双手却听任他

们抚摸着,只是该找的钱是不会给的。石榴使劲挣脱手,羞得脸更红了。于是工人们便笑了,

望着她,点着香烟抽起来……

秋香晚上和他们出去过,学会了跳舞,还和他们去了一趟省城,回来时,整个人都变了,高跟鞋、皮草裙、披肩长发、耳垂下还挂上了金首饰……石榴怕婆婆嗔怪不敢去,但他们却到她家里来了。太阳暖洋洋地照着生机盎然的大地。那时,公路也进了村,随着高速公路的建设,一些有远见的人也相中了这块山清水秀、交通便利的地方,于是各式各样的大楼—诸如超市、酒店、宾馆等等也如同雨后春笋般地林立起来。电线也拉进了山村,家家户户都从工地请来了师傅装电灯。他来了,是秋香陪同他和另一位师傅走进了石榴的茅屋。他高高的个子,一身蓝色的工装,一顶白色的长舌帽遮住了太阳穴,显得十分的精神。另一位师傅和石榴的男人一样矮墩墩,一样的肥头大耳,小眼睛。石榴并不是想念自己的男人,只不过把他和自己的男人相比而已。她看着那位高

个子青年,她和他目光相撞的那一刻,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便攫住了她的心。那位矮墩墩的师傅,石榴在秋香家里见过,知道他姓刘。高个子青年,她早就留意到了,他不像那些工人常借故拉她的手,说些个撩人的话,他每次买鸡蛋总是躲避她的眼睛,哑巴似的给了钱就走。“小张师傅是我给你请来的!”秋香说话间就从树上摘

了两个石榴塞给小张师傅,冲刘师傅眨了眨眼故意咋呼呼地说:“小师傅,别瞧得连眼珠子都掉出来了。”说完就拉着刘师傅到她家去了。“是请来的师傅吗?杀只鸡中午请师傅吃饭,别忘了把秋香也叫过来。”婆婆倚靠在里屋的床头唠叨着。“是你母亲吗,老人怎么那样?”他停下手中的工作

问。“是我婆婆,老人得了风湿病。”她递给他一杯茶。“你婆婆!那你男人呢,是不是也在工地?”他捧着茶

杯望着她,那眼睛里流露的表情分明是十万个不相信她是个结过婚的女人。“男人死了。”说到男人的死,石榴一点也没有痛苦。“哦……”他长吁了口气,手中的工具挥动得好利索。就这样,他俩认识了。他叫张志忠,是施工队的技术员,还知道他也是山里人,是父亲死于工伤后,他顶父亲的职进单位的……

石榴从未经历过爱情,也不知什么叫爱情,只是到城里看电影时见过男欢女爱的镜头。现在她却真的喜欢上他了,这一点他也从吃饭时(当着秋香和刘师傅的面)她往他碗里夹那两个大鸡腿时觉察到了。石榴不像秋香那样会“吊男人的胃口”,会掩饰自己的情感。只是她还不清楚,张志忠是喜欢她,还是同情她,或者是按那些建安工人的说法“找个临时户口,解解乏。”不管怎么样,当张志忠将一只鸡腿撕烂了放在鸡汤里送到婆婆的床头……那时候,石榴的眼睛潮湿了,她突然明白了,他就是撞入她梦中的那个高个子、大眼睛的男人……后来秋香也调查过,张志忠还没有女朋友。这以后,他俩就很容易谈到一起了。他俩谈了各自的家庭以及小时候山里的趣事,谈到了将来,谈到了山村的变化,谈到了高速公路的建设给山村带来的繁华……张志忠还告诉她,公司领导很器重他,准备保送他到建安学院去读函授大学,毕业后拿到文凭就竞争上岗、当工程师、当经理、有了权、有了钱,就接她到省城去……总之,凡是他说的,石榴全喜欢听。可就是没问过她死去的男人。关于她男人,是她自己对他说的。

那是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茅屋前的空坪里布满了玫瑰色的霞光。石榴像往常一样坐在石榴树下清点着从鸡窝里收集的鸡蛋。“喜欢吗?”张志忠来了,他从一个包装精美的大纸盒里抖出一件玫瑰色的女式套裙,双手掂着合在石榴的胸前深情地说;“你好美,真像屋前的那棵红石榴。”“是树上的果子映的。”石榴羞涩地笑了。真的!从娘肚子里生出来,石榴就没穿过这样漂亮的衣裙。那天,在红红的石榴树下,他亲吻了她。石榴依偎在张

志忠的怀里,她的鼻尖对着他的鼻尖,一双明如秋水的大眼睛映着他灿烂的笑容。她说,她并不喜欢那位死去的男人,如果他不嫌弃……“我爱你!”张志忠说。“从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爱上了你。”

那天,在石榴树下,张志忠说出了久藏在心中的思恋。他说:“石榴,你知道吗?你第一次到我们工地宿舍,我远远地望着你,那感觉就像五百年前我俩就认识……”“真的吗?我也……”石榴想起自己作过的梦,羞得脸

更红了。“真的!我看见那些工人围着你转来转去,争先恐后地和你讲笑话、逗趣儿……而你竟也笑吟吟的。我的心不知为什么,就像火烧似的,当他们回到宿舍兴高采烈的议论你时,我竟然莫名其妙地和他们争吵起来,还动手打了人。”“这有什么不好?他们都是挺好的人,快快活活的,和他们在一起我感觉挺愉快。只有你哑巴似的连句招呼都不打,还老是躲避我的眼神。”石榴娇嗔地伸出食指点着他的鼻子笑着说。张志忠情不自禁地左手握住了她的小手,右手搂住了她的腰肢。他说,我未见到你之前,也只是想找个“临时户口”,也想接近你,可每当走到你的身边就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好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怕见你的眼睛,你是那么地善良、美丽、圣洁,我决不能冒犯你,决不能作对不起你的事……

张志忠说着说着,突然面对着石榴树跪下来大声地喊道:“石榴树作证,我张志忠今生今世只爱石榴一个人!”

爱来得是如此地气势汹汹,又是那么地刻骨铭心,让石榴陶醉在心心相印,两情相悦的幸福中。这个高个子、大眼睛的男人,双手是那么地有力,一笑一口洁白的牙齿,还有嘴唇上那短短的胡须扎得人痒痒的……

茅屋里有了电灯是那样的温馨……后来鸡叫了,天亮了。一缕阳光从窗外射进来,他那健美的身躯在朝阳的辉映

下放着古铜色的光芒。“你好美,真像屋前的那棵石榴树。”“是早晨的太阳映的!”石榴幸福地笑了,两眼微闭

着,尽情地享受着他的抚爱……“我不会忘记屋前的那棵石榴树!不会忘记石榴树下的海誓山盟!等建安学院毕业了,回到公司……我就接你到省城来成亲。”张志忠后来在信中这样对她说。石榴一共收到了张志忠六封信,都是从建安学院寄来的,最后一封是张汇款单。开头那几封信中,他都说,他想她、惦念她、爱她。石榴也回信说,想他、惦念他、爱他。石榴还高兴地告诉他,那一次高速公路管理局招工沾了死去的男人的光,本来公路局是不要她的,是乡里干部说,她男人是修路牺牲的、要照顾烈士家属……她才进了公路局,在加油站当了一名女工。她还给他寄去了一张半身像,是在石榴树下拍摄的,穿着那件玫瑰色的衣裙、好好看,那张全身

像挺着个大肚子太难看了,她没给他寄去,只是告诉他,她怀孕了,有了他的儿子。张志忠十分高兴,说他很快就回来,还说,要是生个儿子就取名小康、是女儿就叫甜甜。那是他俩对未来的生活共有的希望。

小康生下来了,张志忠没有回来,后来连信都没有了。是儿子小康快满周岁生日那天,石榴接到了一张汇款单—一万元钱。从此,就再也没有来信。怎么回事?是进了城、大学毕了业就忘了她,忘了屋前那棵石榴树?忘了石榴树下的海誓山盟?可汇款单上的留言条上一片空白……石榴一无所知。其间,她多次写信到他们公司,请他们转交,但那些信都有如石沉大海……石榴一天天憔悴了,每日里心神恍惚。上班时,要不是秋香姐提醒,好几次差点将汽油加到人家的柴油车里。石榴也问过同在加油站工作的秋香姐,秋香早就没跟刘师傅来往了,秋香嫁给了管理局的一位干部,那男人虽说比秋香大十来岁,但一家子的日子却是过得甜甜蜜蜜。秋香说:“逗逗些找临时户口的还可以,你那……”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屋前的那棵石榴树开了花、结了果,又开花、又结果,石榴仍在苦苦的煎熬中等待着。“中央首长在省委书记的陪同下视察了我省最长的高速公路隧道……他们详细地听取了工程负责人的汇报……”石榴刚打开那台29寸彩色电视机,就被省电视台播出的

一则新闻惊呆了。惊呆她的不是那位让老百姓奔小康的中央首长,还是那个戴着红色塑料壳安全帽,站在隧道口向首长汇报的工程负责人—不错!就是他!那个她日思夜想的张志忠,高个子、大眼睛,胡须刮得光光的,十年哪!一点都没变……可惜那镜头太短了。“去找他那!他不认你,也该认儿子吗!”次日,秋香

姐抖着当天的报纸对她说。

于是石榴便请了假,带着儿子去了那工地。“你找张志忠,张经理?他早就回省城抱美女去了,人家大经理那会待在这里受这份苦,那天是中央首长要来,他才到工地来,露一下脸……”工地的工人们都说。

于是,石榴抖抖背上的旅行包,重整精神拉着儿子的手,坐了汽车、又坐火车,来到省城。直到天黑,才找到他们公司总部。守传达的是位老头,他指着办公大楼五楼窗口亮着的那盏灯,告诉她,张经理还在办公室里……

石榴瞧着门楣上经理室的牌子,定定神、捋了捋散在额角的短发,整整衣襟,替儿子抹去吊在鼻孔下的鼻涕,掸掸儿子衣衫上的灰尘,又俯在儿子的耳旁轻轻地说了句什么,这才缓缓地抬起了右手……

门虚掩着,才轻轻地推开一条缝,石榴就惊慌失措地缩回了头。她一眼就看见一个披肩长发的女人头紧贴在一个男人的肚皮上,那男人仰头坐在转椅上,黑底皮鞋的双脚搁置在一张硕大的办公桌上……石榴正不知如何才好,从门缝里传出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喂!什么?……哎呀!我那有时间……哟,顺便向你请个假,今晚我不回家了……才见了中央首长,市里有应酬吗……我不会做出对不起你的事……是的,是的,没有你父亲的提携,就没有今天的我……亲爱的放心吧,我不会忘记……”

“好啦,老婆那边又摆平了……”男人好像是关了手机,得意洋洋地声音从门缝里传出来……“唔……不要……我的事你还没兑现呢。”女人在男人的怀抱里挣扎着、呻吟着。“好,好,明天我跟经营处打个招呼,那个工程就……

让你男人到山沟沟里去当项目经理,我俩就用不着在这里那个了……我的大美人,我的小亲亲……”

室内两个男女嘻嘻哈哈的笑声从门缝里钻出来,钻入石榴的耳朵里是那样地刺耳,那么地恶心。

石榴的心好像是点上了硫酸,一种酸楚的痛苦的感情攫住了她。是的!那分明就是张志忠!当年在石榴树下他也是这样拥抱她,也是用这种声调哄她……石榴拉着儿子的手,拖着沉重的双脚走过空荡荡、冷森

森的走廊,走到楼梯口。她已经打不起精神走下楼去,走入这陌生的大城市。失望……绝望……被侮辱……被欺骗……她无力地跌坐在楼梯的台阶上……无声的眼泪淌满了儿子的衣襟。“我不会忘记屋前的那棵石榴树。”这是他说的,这个张志忠!

石榴想起了背上的旅行包,她取下旅行包,双手哆嗦着拉开拉链,从包里拿出那个用红色网袋兜着的石榴果。这十几颗又红又大的石榴是石榴临行的那天早晨从屋前那棵即将被砍掉的石榴树上摘下来,又长途跋涉背到这里来,图的是什么?石榴说不清,道不明。也许离家这几天,那棵石榴树就被人们砍掉了,砍掉就砍掉吧!留着也没有什么意义了。石榴又从贴身的衣袋里摸出一卷百元大钞—整整一万元,那是张志忠寄给儿子的。当年接到这笔钱时,恰逢婆婆生病住院急需用钱,花去了七、八千,后来石榴进了加油站,有了一份固定的工资,她领到工资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凑齐了一万元整数存入了银行。原本想留着供儿子将来读大学用,现在不能用了。当然喽,她为张志忠付出了那么多,还为他生了个儿子,可是……这笔钱不是恩赐,更不是补偿,还是一种

对石榴人格的侮辱!石榴无论如何不能用,特别是到了这里,见到了眼前这一切……看清了张志忠的丑恶嘴脸,石榴要清清白白的走。石榴不缺钱用,早就为儿子存了一笔数目不小的积蓄。家里的房子虽然拆了,石榴树也砍掉了,可也得到了一套三室二厅的安置房。儿子有婆婆照顾,有了一个孙子的婆婆这几年也好像是枯木逢春身体健壮多了,每天陪孙子上学,接孙子放学回家,笑哈哈的,可精神呢。那天临出门时,婆婆就关切地说,带上那笔钱吧,也许……就再无牵挂了。

石榴提着网兜站起来,返回去,穿过空无一人的走廊又走到张志忠的办公室前。门已经从里面锁上了,石榴便将那袋石榴果连同网袋里的一万元钞票悬挂在门锁把手上。“已经没有什么可想的了。”石榴闭上眼睛,长长地吁

了口气,像是对儿子,又像是对自己说。石榴头也不回地走了,身后奔跑着呼唤妈妈的儿子……

在黑夜里,在这陌生的大城市里,母子俩的身影渐渐地消失在五颜六色的霓虹灯下……

(文章由龙国武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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