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社发起宣言之三休言人生无再少,试
我小时候的生活,好像是由一个一个的院子构成的。 最早的院子,大门有台阶、门楼和影壁。门楼里似乎有两个石扶手,右侧墙壁上有一个空空的凹进去的长方形洞窟,我总觉得里面应该放点什么,现在想来,那是不是一个佛龛或神龛呢? 大人们都在自己的屋里,门楼里是我们小孩游戏的天下。 春天的时候,白杨树开花了,注意,我们北方的杨花并非柳絮,它的学名叫“杨枸花”,有的地方叫“无事莽”(却不知和宝玉的绰号“无事忙”有无什么关联?况且宝玉还自比过野坟圈子里长的几十年的一棵老杨树。)可当时我们小孩子哪懂得这些学名,就叫它“毛毛虫”,因为它的外形就像一只只吊在枝头的毛绒绒的毛毛虫,但颜色很美,是嫩绿色和嫩红色,我还拿去吓唬过胆小的女孩子。那时候我有几个玩具小竹篮,只有碗口大小,我还发给大家,去杨树下拾“毛毛虫”,用针线串起来,像一串串璎珞似的,钉在门楼的墙壁上,然后我坐在璎珞下,接受大家的朝拜。 我还去过花姐家的院子,她家有一棵大石榴树,古诗说“莲花过人头”,那还不过是比船上坐着的人高,那大石榴树,却是我们站着踮起脚伸手还够不到花呢。 所以我后来看《红楼梦》湘云和翠缕论阴阳时翠缕道:“他们那边有棵石榴,接连四五枝,真是楼子上起楼子。这也难为他长!”是格外亲切的。煞风景的是,他们家在石榴树后盖了一个茅厕,颇有“花间晒裤”之憾。 然而等我长大见到《神灭论》中竟陵王萧子良与范缜的辩论,子良问曰:“君不信因果,世间何得有富贵,何得有贱贫?”缜曰:“人之生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自有拂帘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侧。坠茵席者,殿下是也;落粪溷者,下官是也。贵贱虽复殊途,因果竟在何处?” 我觉得好像真真的,那石榴花,有的不是落在树前我们的小板凳上,有的不是落在树后的茅厕里?花姐家的石榴花是重瓣的,花蕊嫩黄,细碎得和针尖儿似的,花瓣可真是灿若明霞,难怪人家说“五月榴花照眼明”,又难怪《红楼梦》里的美香菱喜着石榴裙。 有一次我和凤君妹妹一起在花姐家的石榴树下玩过家家游戏,我用泥捏了三个小点心,还用粉和胭脂涂了颜色,促狭地叫来花姐说:“这是给你做的。”没想到花姐真的拿起来吃,把我和凤君妹妹吓了一跳,赶紧说不能吃不能吃,但花姐已经放到嘴里了。 还有一年过年,大人都忙着炸丸子、杀鸡……我突发奇想,用泥巴捏了一只卧在地上的鸡,身体、尾巴、翅膀毕备,只有头不会捏,也捏不像,就把它的脖子弯过来,假装它把头藏在翅膀下。还把大人刚刚杀鸡挦下来准备做鸡毛掸子的鸡毛分门别类地贴在泥鸡上,然后欢天喜地地唤大人来看。 本以为大人会赞叹我的手巧,没想到大人诧异地说:“咦?怎么还有一只鸡忘了杀?”于是就过来逮这只鸡。我赶忙分辩说这是假的,但大人不信,说:“这明明是刚才买的忘了杀。”还是把它从地上揪起来,又找它的头,才发现确实是假的。 其实这两件事,我感到的不解和可惧要比得意多,可惧的是,我从小就被教育要做一个诚实的好孩子,而且我也一直很努力地这么做,那我做的泥点心、泥鸡骗过了花姐和大人不是在骗人吗?可我真的不是有意的呀。不解的是,以我一个小孩子的手艺,绝对不可能以假乱真,为什么他们却信以为真呢?甚至我说了是假的他们也不相信?这就是“假作真时真亦假”吗? 另有一个是我小学同学家的院子,要开了院门,穿过幽暗阴凉的院子,才能进到屋里。院子里似乎没有任何花,只是重重叠叠绿沉沉的植物和叶子,那一天好像是黄昏,家里除了我们俩什么人都没有,寂静得毫无声息,仿佛时间都凝滞了,可是我无端得却觉得害怕,于是过了一会儿就走了. 她站在院门口向我道别,她消瘦、苍白,一双极大的大眼睛,雪白的皮肤下似乎能看到蓝色的细细的血管。记忆中的她好像一直镶嵌在院子的门框里,那个院子就像伏着的一头阴沉的绿巨兽。 所以我觉得李纨住稻香村不像,那稻香村有喷火蒸霞的杏花,又有鸭鹅菱荇,简直是《红楼梦》里最生机勃勃的所在,何来槁木死灰之感?不过,一来大观园是为省亲所建,许是不能有“哀景”;二来李纨有子,有些生机也是应该的。只是“杏花”云云有些太过了,这也可能是曹雪芹为了“牧童遥指杏花村”的意象及以“杏帘在望”烘托宝玉的才情而作此设计。 然而要“景如其人”的话,派我同学家的这个院子给李纨住倒是极恰,在那样的环境中,无须讲解,自然会明了“斜倚薰笼坐到明”和“共滴长门一夜长”的含义。丧夫和失宠固然不同,但悲哀枯寂可能是相通的。 一个午后我去找淑英玩,她和妹妹应该是刚看了《红楼梦》电视剧,邀我一起淘制胭脂膏子。没想到做这个很费原料,一朵花捣几下就没了,于是我们四处搜罗,大人们的花花草草可就遭了秧。捣好之后,淑英非要放在沙子上过滤。我当时虽然实在莫名其妙,但玩了一下午该回家了,只好抱着这个疑团走了。 很久之后我忽然灵光一闪恍然大悟,《红楼梦》原文说的应该是以“纱”过滤,但电视《红楼梦》没有表现过滤的物品,只是宝玉随口一说,所以淑英是不是误会成了“沙子”的“沙”了?并且,好像后来我见到淑英做出来的“胭脂膏子”是黄黄的,一点也不像《红楼梦》里夸耀的“红香馥郁”,但这个应该是我们自己的问题,因为当时花不够,所以我们也摘了很多黄色的花白色的花。做“胭脂膏子”必须都要用红色的花,将来准备依法炮制的小伙伴,一定要记住此秘诀,切切。 后来我又到北大去,它别名“燕园”,也是一个园子。但我初入燕园绝不像其他人那样开心和激动,而是惊讶和失落。因为当时是一个师姐领我进去的,可能为了走近路,她带我从小西南门进去,那是个不起眼的角门,迎面是破旧的宿舍楼和普通的白杨树。可能我那个时候还是很虚荣的,所以心里特别难过,觉得自己这么努力考上的学校竟然是这个样子的!差点想大哭一场。然后慢慢地才领略到北大校园的美和人文的美。 但是后来无论是谁来北大找我玩,我宁肯绕远,也要带他们从北大西门进去。我希望他们永远不用品尝如我当时的难过和失落,而是从头到尾都记住北大的巍峨和美好。 犹记刚入学不久,我们几个刚从老师家吃了晚饭,骑自行车穿过未名湖回去。其时一轮明月刚捧出,天际湖中,上下争辉。有两个男生还打着唿哨,故意不扶车把,把手臂扬起来做翅膀状,好像要飞到月亮里面去,但是在那样的水光塔影中,似乎也真的能飞到月亮里面去吧。再没有见过比那夜更青春的月亮了! 还有那捱过北方漫长的寒冬,于三月四月突然烂漫的稚柳夭桃,笼水含烟,使未名湖一时明媚起来。西门的锦鲤早知春江水暖,挨挨挤挤地浮上水面吞吃掉落的桑葚柳絮。秋天,北大的红叶比香山来得更早。冬天雪大,我和健柠过几天去找自行车,居然满满一车筐的白雪。我和她相视大笑,还相约以此题联句,但究竟联了什么竟忘了,只记得首句是“落魄燕园载雪行”。 后来我毕业了,来到异乡工作。它是一个小岛,也像一个园子。 我那时候刚工作不久,求好心切,每天写东西到夜里两三点,早上起得晚,早餐几乎不吃,又因为饮食不太合口味,有时候中餐晚餐也是草草对付。甚至很多时候在电脑前一坐就是一天,期间可能就吃点开心果、饼干,喝点茶,从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直到后来,发现到了吃饭的时候根本不觉得饿,而且莫名其妙地就想哭,但那时根本没有任何伤心的事。某天照镜子,忽然发现怎么眉梢眼角嘴角都微微下垂一副愁苦模样?而且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以为是房间空气不好,我下到花园平台,惊骇地发现似乎迈不动腿,坐在花园长椅上,竟然连呼吸好像都没有力气,这才发现有风的好处,因为不用使劲,风可以把新鲜空气压进去。脑子里一片混乱和恐惧,因为至少我知道人起码呼吸才能活着,可我的身体怎么都不想呼吸啦?我会死吗?我并不怕死,可这样匪夷所思地死去太不值了!任何人包括我自己可能根本都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死,难道仅仅是因为平常饮食睡眠不够就会死?这怎么会发生在物质生活极度发达的当代?而且,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呀,我什么都没有经历过,难道就这么死了?! 过了好一会儿,我慢慢站起来,沿着路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其实也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不知不觉来到一条河边,河岸上有遮天蔽日的浓荫,沿河是英式的粗大坚固的栏杆,竟然依稀有些异国风貌。 没想到我来香港几年,这河就在我住处附近,我竟全不知道?原来《牡丹亭》里杜丽娘不知自家有个大花园也是有的。我走得极慢,走两步停一停,走到一座桥边,桥下有七八个大妈放着轻柔的音乐在跳扇子舞,她们微笑着扬扇、扭腰、跳起……我呆呆地看着,一时间不由悲从心起,就连那些大妈都好像要比我青春得多,而我现在不要说跳起来,似乎连走路都快走不动了。我折向右边的路,路右是高大的木棉树,树下一排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灌木。昨天刚下过大雨,深红的木棉花落了一地,有些似乎才刚刚绽放,便被无情打落委弃于地。不知为什么,我的心中突然掠过一阵暴烈的情绪,我愤然地把打落的木棉花拾起来,挨个插在灌木的枝头,衬着灌木青翠的叶子,这些木棉花好像起死回生。我默默祷告道:“休言人生无再少,试看落花重上枝”! 我才回忆起,从小我就不是个强壮的孩子。小学一年级因为写不完老师布置的作业不敢上学去,急得在家哭。爷爷带我去向老师求情,老师检查完很惊讶地说,她只布置了六页作业,而我写了九页还以为自己没写完。而我坐什么车都晕车,平常又有头晕的毛病,发作起来感觉天旋地转,不能吃饭,必须卧床休息半日方好。奶奶除了每天蒸鸡蛋给我加强营养之外,爷爷还勒令每天九点前必须睡觉。我曾深知“弱”的坏处,因此并不想当林黛玉。所以上大学时有一天去看学校的中医,他给我开的是“人参养荣丸”,由于是同学和我一起去的,我深觉丢了面子,当时的反应是心中大怒,以为是在消遣我。于是除了不吃这个药之外,从此每天跑步,不但再也没有晕车和头晕,博士毕业体检时医生为我身体各项指标的优秀还啧啧称奇不已。 那之后我一定是忘记了,懈怠了,还以为可以永永远远这么健康下去,熬夜,少食,不动,一至于此乎?! 我虽然于兹悔悟,但也确实饱尝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的滋味。数月后我去内地参加学术会议,朱师姐一见我不由失声惊呼道:“你以前是多么漂亮的一个小姑娘,小脸儿粉白粉白的,怎么现在黄瘦成这样?!你家人见了该多心疼啊!”又赶紧说:“不怕不怕,年轻,好好养养,就好了。” 而我那个时候,虽然心里与她们亲近,也很想振作精神,但无精打采得话也懒怠说,也不愿意合影。那时候我领悟到,心情固然会导致疾病,而疾病也足以影响心情,甚至那些烦躁、懒怠根本都身不由己。所以对《红楼梦》中的林黛玉,我又多了一分“理解之同情”。之后我差不多每天都坚持去那条河边散步,很久才慢慢恢复。我对这条河不胜感激,它无言地陪伴和见证了我孤独而恐惧的行走,最终与死神握手言和。 但我从此以后,再也不敢这样恣意妄为,而是基本规律饮食睡眠。虽然我听说过并不胜歆羡许多师兄师姐常常半夜两三点还在回邮件,有时彻夜工作到五六点,回家冲个凉,早八点又准时踏进办公室。但我终于明白,成功路上,拚得不仅是智力,还有体力,而我竟忘了,我本身先天禀赋都是不如人的。因此我衷心地敬重年纪轻轻就做出一番事业的师兄师姐,赞叹他们是掌控人生的强者。我愿意自己是一只小石头,张望着他们的身影,非常缓慢但很努力地向前滚动,向路边每一朵花,每一只蝴蝶,每一个友善而亲切的笑脸问好。 (复活的小石头近影) 和曼菱师姐的认识也挺传奇的。有一天我坐地铁,见一个人很惹眼地坐地铁还捧着本书手不释卷,定睛一看发现是一位北大师兄,赶紧问好。师兄看见是我,扬扬手里的书:“曼菱师姐要来深圳了!你这个专门研究《红楼梦》的小师妹还不快去拜见一下?”原来他坐地铁还不忘看曼菱师姐的著作呢。于是,我见到曼菱师姐了。 再后来,她说要和宗璞大师姐我们仨一起发起一个“红社”。我当时吓了一大跳,因为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读过宗璞先生的《一颗红豆》和《紫藤萝瀑布》,总感觉似乎她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怎么还是一个真人?!那震惊就像《红楼梦》里的人从书里走了出来。 曼菱师姐结社的宣言,有一句最令我感叹:“就像桃花社海棠社里的她们也曾在人生短暂的瞬间高兴过一样。在她们嫁人之后,甚至临终之际,念念不忘的,不还就是那些桃花与海棠开过的日子吗?” 所以,且住,且住!莫放春光别去!说什么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就今朝和露摘黄花,带霜烹紫蟹,煮酒烧红叶! 赞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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