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奶是我远房的本家。

自我记事起，二奶就自己过，独门独院，深居简出。二奶素日表情严肃，我们这些淘气的小孩子们都惧她三分，总是敬而远之。

二奶有一个外孙女，名叫亚蛋，家在东北，有一年春天来二奶家，顺便插班读小学二年级。亚蛋人长得好看，气质与众不同，大有鹤立鸡群之势。我们很乐意跟她玩，并当作是一种幸福的事。毕竟人家是城里人，比起我们这些乡下娃来，洋气多了，我们也发自内心地接受着来自文明地域的洗礼。印象之中，我们也没玩上几回，夏秋之际，亚蛋就回吉林了。

有一次，我和母亲来到西岭地瓜地锄地，见二奶端坐在庄稼地里一座坟莹前烧着纸。之后一边饮酒，一边吃着坟前的炒菜，当时正烈日炎炎，没有一丝风。我不知二奶是如何忍受长达几小时的酷暑的煎熬的。看来二爷生前与二奶的感情甚笃，不然，老夫老妻何以阴阳两界对饮呢？活着的二爷我没见过，只见过二爷的旧照片，黑色的长袍马褂儿，端坐于前，活脱脱一付民国遗老相。

终于有一次，我跟着三叔家的大哥来到二奶家，我不知二奶何故偏爱建仁哥，我能借光已是很庆幸了。二奶家虽是土院土屋的，但让二奶收拾得极其洁净，在我的童年记忆里，二奶家是最利净的人家了。在二奶家屋门前左面，有一丛一人高的月季，枝繁叶茂。右面有一棵石榴树。院子的左前方有一棵参天柿子树，右前方靠近大门楼处还有一棵枣树。那株月季花，花瓣造型精致，色泽艳丽。一月一次花期。印象之中是我见过最美最实用的花卉啦，只是月季花中带刺，弄不好会把手指扎出殷殷的血来。我要想得到一朵这样的花，须得央求母亲才行，因为母亲的人缘好，二奶会很慷慨地用剪子剪上几枝，让我拿回家插在装满水的瓶子里，直至花谢为止。石榴树最耀眼的当数它的石榴花，红得象宝石，在树叶里象精灵一样闪着眼。石榴花的形状颇为精巧，象一个宝瓶，撮在掌心，痛得人心里直发痒。柿子树冠犹如华盖，几乎把整个院子遮掩起来，夏日里无论多么炎热，而二奶的院子里却是荫凉怡人，似入仙境，仿佛一座微型的文竹盆境。地面光洁，没有一株杂草或落叶，偶尔见一队蚂蚁从一方出行，奔向墙角处。柿子的果实在成长过程中，总有一些被虫蛀蚀过柿子，而这些鸡蛋大小的柿子一经牙虫蛀蚀，三五天便渐渐红润起来，红透的柿子在枝头，象灯笼一样闪烁着，又甜又有口感，不时有吊脚的蜂子伏在上面吸食里面的汗液。倘若及时取下，用不了多久，柿子便脱臼落地，绽开玫瑰般的花朵。为了不让最甜美的柿子浪费掉，二奶一改先前紧绷的面孔，变得异常和蔼，招呼我们去她家。起先还有些余悸，见二奶真诚的笑容之后，我们便象受宠的猴子一样，赤溜溜地爬上了那棵参天大树。将所有的灯笼摘下。作为奖赏，二奶只留下几个，其余的都让我们兜走。二奶知道我母亲最爱吃这样的柿子，我便迫不及待地奔回家。也就是从那时起，我成了子妹当中最孝敬的儿子。母亲为此念念不忘了一辈子。

在我求学期间，不知何故，二奶与我母亲有过一次隔阂，几乎有半年两家不再往来。终于有一天，二奶将我家的一只母鸡圈入她家，后让我母亲认领，以此和解。借此机会，二奶因受尹家之托，说明原委做保媒。母亲推说儿子正在求学，顾不上这些，以此来谢绝二奶的美意。二奶亲事没奏合成，但两家却彻底和解了，这是我记忆里知道母亲唯一与邻里不和纷争。

时光音符在时间的隧道里跳跃着，一路前行。我们的故乡由过去的生产队发展成如今的单干承包。二奶因无子女，成了名符其实的“无保户”。靠微薄救济度日。当别的人家卯足气力直奔小康之际，二奶的庭院却随着二奶的寿龄渐已甩微下去。二奶曾给我大哥家照看孩子，做了两年保母。再后来二奶将老宅卖与外姓人，自己搬进了早年大队部的一间厢房里。我因求学已多年漂泊在外，童年的往事已成隔世。

有一年寒假回家，我特意去探望二奶。隆冬时节，厢房里因挡着棉被帘子，显得黑洞洞的，煤炉子把整个屋子弄得乌烟瘴气的。黑暗里，二奶象一个黑猫似的卷卧在炕上，皮肤的毛孔里象是塞满了尘垢，变成了榆树皮状。二奶见到我，先是客气了一番，之后，便表现出一付愤世嫉俗的感叹之相，大骂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我无言以对，我本想掏出一点钱接济她，又怕二奶口风不严，反而误了我的苦心，因为没有资助过二奶，心里一直对二奶深感内疚。

来年开春，二奶得了一场重病，正是在这场病变中，二奶驾鹤西归，告别了她孤苦无依的一生。二奶的晚景很凄惨，可她为何不去她女儿家，至今是一个谜。但记忆里听母亲曾说过这样一件事：二奶的女儿出嫁时，二爷和二奶死活不同意，为此，老两口曾把女儿捆绑起来，好一顿毒打，让女儿回心转意。女儿不但没屈服，似乎还断了与父母的关系。

这不能不说是一场后继无人的悲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