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花,花开花落

文/红叶摇秋风

石榴花开了,一朵,两朵,含着晨露,闪着红光。石榴树下,一个少女明眸浅笑,纤指飞针,绣着石榴花,一瓣,两瓣,绣成了一双绣花鞋。石榴花开,开满一树,少女穿着这双绣花鞋,变成了福来奶奶……

  一

  福来奶奶是村上最美的女人。   上丘村口,一树石榴花开得和福来奶奶一样美,临风吐溢着怡人的馨韵,花香引来了蜂儿嗡扬,蝶儿起舞,鸟儿展翅,煞是热闹。   十六岁的福来奶奶头顶着石榴花一样的红盖头,一双大脚穿着绣着两朵石榴花的绣花鞋,从村口我爷爷家走出来,坐上了我爷爷牵着的挂着红布的毛驴车,被石榴花香追着,被一群孩子追着,被年青后生追着,被婆姨目光追着,嫁到了沟坡边的福来爷爷家。   整个村子被福来奶奶的红盖头给染红了,被福来奶奶的绣花鞋给染红了,福来爷爷的笑容被黄铜唢呐吹成了天上的云彩,跟着福来奶奶的红盖头,跟着福来奶奶的绣花鞋,跑进了一孔窑洞。   昏黄的煤油灯下,福来奶奶一身大红衣襟,羞答答地低着头,坐在铺着一张席子的土炕上,如一株娇艳的石榴花。炕沿上放着福来奶奶的绣花鞋,鞋上两朵石榴花如两支红烛,福来奶奶在土炕上一朵石榴花的绽放声中,变成了一个韵味很浓的女人。

  福来奶奶做着福来爷爷女人的梦,福来爷爷做着福来奶奶男人的梦。黎明时分,一阵砸门声,梦掉在了地上,碎成了一地石榴花瓣,血红……

  福来爷爷被抓了壮丁,和福来爷爷一起抓走的还有我爷爷和村里几个后生。福来爷爷走时,从炕头匆忙地拿走了一只福来奶奶的绣花鞋,对着福来奶奶大声喊着:“等我回来——”

  石榴花一样盛开的福来奶奶,才做了一夜福来爷爷的女人。从此,福来奶奶手拿着一只绣花鞋,望眼欲穿盼着福来爷爷回来……   石榴花,花开花谢。泪眼问花,花不语,断人肠。

  三年后,我爷爷逃回来了,福来爷爷却没有回来。后来,村上抓了壮丁的后生陆陆续续都逃回来了,福来爷爷还没有回来。有人说,福来爷爷已经死了,说得绘声绘色的。

  福来奶奶的婆婆听了,跌坐在地上,咬破嘴唇没有哭出声,挣扎回到家后病倒了,不吃不喝,没黑没明地喊着:“福来——福来——”这是心肺里抽出的那种撕裂之音,已经嘶哑了,让人听了肝肠寸断。福来爷爷是婆婆守寡养大的唯一孩子,福来爷爷就是她的命根子!

 “等我回来!”是福来爷爷走时对她说的。   福来奶奶每天黄昏手里拿着那只绣花鞋,孤单地站在村口那棵石榴树下望着远方,期待着福来爷爷回来。   “别等了,如果活着肯定早就回来了!”村民见福来奶奶站在石榴树下,就会这样劝她。福来奶奶相信福来爷爷还活着,她昨晚还梦见了,福来爷爷回来了,从怀里掏出了那只绣花鞋。   石榴花,花开花谢。望穿双眼,云起处,是天涯。   “兵荒马乱的,人估计早没了,唉!”村民每天看到福来奶奶站在村口那棵石榴树下时,都疼惜地摇了摇头。

  村上当年被抓了壮丁回来的年轻后生,他们的孩子都能扛着锄头下地干活了,福来奶奶鬓边都有了一丝丝白发,福来爷爷还是没有任何音信,福来奶奶数了数炕头给福来爷爷做的棉鞋,十五双了。 

    二   村口那棵石榴树长高了变粗了,满树的石榴花像一团燃烧的火焰。一群孩子在树下玩耍,男孩子爬上树折下一朵朵石榴花,用手撕着,一瓣一瓣撒在女孩子头上,喊着:“盖红盖头啦!”女孩子的小脸和石榴花一样红,围着石榴树追着男孩子跑着。   一天,福来爷爷回来了,带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树下的孩子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树下的孩子。   最先认出福来爷爷的是我爷爷,“福来回来啦!福来回来啦!”福来爷爷回来的消息接力棒似的从一个门洞传到另一个门洞,像石榴花香一样从一个地头飘到另一个地头,最后飘到了村子一块坡地上。   福来奶奶肩上搭着一条毛巾,戴着一顶发黄的旧草帽正在坡地收小麦。福来奶奶用指甲狠掐了下自己的手背和臂腕,确定听到的声音不是在梦中,扔下镰刀跌跌撞撞地向村口跑去。肩上的毛巾随风飘去,头上的草帽跌落在地上,绾在草帽里的头发披散下来,福来奶奶的每一脚落下去都像踩在乱石中。

  福来爷爷身边已经围满了村里的人,村民看着跑过来的福来奶奶,再看看站在福来爷爷身边的女人和孩子,惊慌地让出一条道来。   那一刻,福来奶奶泪流满面,福来爷爷泪流满面,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两双眼睛急切地扫视着对方,从头到脚,从脚到头,没有言语,只有泪水……

  福来奶奶的热泪落在了福来爷爷的手上,福来爷爷的热泪落在了福来奶奶的手上,人群中欣喜的声音此起彼伏。突然有人问:“这个女人和孩子是谁?”

  静,寂静,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只有加快的心跳声。   福来奶奶这才注意到福来爷爷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她从福来爷爷的眼神里知道了答案,惊得一个趔趄。福来爷爷的嘴唇艰难翕动着,喉间咯咯轻呜,半天没说出一个字。   福来爷爷“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福来奶奶死劲拉着,也没拉起来,她跪在地上,颤抖的手抚摸着福来爷爷的脸,哭笑着说:“活着就好啊!活着就好啊!”   福来奶奶牵着福来爷爷的手颤巍巍地回家了。

  福来爷爷离开时的家,已被平整成了一块庄稼地,他和福来奶奶新婚的窑洞也没有了,现在的家是几年前在新庄基地盖的三间瓦房,福来爷爷热切切地抚摸着陌生的门框、土墙……

  福来爷爷跪在自己母亲的遗像前失声痛苦,从福来爷爷的哭诉中,福来奶奶知道了,福来爷爷在战场上被炮弹震得晕死过去,醒来后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后一路逃跑到了北方,遇到了现在的妻子,后来有了固定工作,也有了一个孩子。   “一天早晨,我跑步到一棵石榴树下,那一树的火红像闪电一样,蓦然一下子炸开了记忆的口子,我跑回去从箱子里取出那双绣花鞋,再回到石榴树下,记忆的片断重重叠叠,清晰展开。寻着记忆回到了村里,见到了村口的石榴树……”福来爷爷从怀里掏出了那只绣花鞋,胸脯激烈地起伏着……   福来爷爷说:“我要带你去北方!”福来奶奶说:“我哪儿都不去!”   “是我亏欠你啊,另找一个好人家吧!”福来爷爷低着头,两手颤抖着把绣花鞋递给福来奶奶。   福来爷爷要走了,把那只绣花鞋留下了,把福来奶奶做的一捆棉鞋背着走了。   福来奶奶站在村口的石榴树下,看着福来爷爷渐行渐远,身子一软倒在地上。一瓣瓣石榴花落满了福来奶奶的头上,像当年那个红盖头一样火红,像当年那个大红衣襟一样火红…… 

    三   福来奶奶没有离开村子,福来奶奶不再去村口那棵石榴树下了。   福来奶奶有一个女儿,比我大一岁,是我最好的玩伴,福来奶奶让我叫她姑姑,我说姑姑应该是大人,便不叫,故意喊着她的名字,福来奶奶拿着手里正纳的鞋底佯装要打我,我远远地跑开了,把名字叫得更响亮了,村里的孩子也跟着我“小芳——小芳——”一阵乱喊。   福来奶奶给我做了一双和小芳脚上一样好看的鞋,鞋头绣着一朵红红的石榴花,福来奶奶说:“你叫小芳姑姑,奶奶就给你穿!”   我第一次叫了小芳姑姑,福来奶奶抱着我使劲亲了一口,给我穿上了那双绣花鞋,我和小芳穿着一样的绣花鞋从村东头跑到村西头,从村西头跑到村东头。鞋头的石榴花像火光,像霞光,美极了!   后来,村子里的女孩子都穿着福来奶奶做的绣花鞋,石榴花便在村子里一年四季开放着,石榴花香一年四季飘飞在各家各户的院子里。   后来,我跟着小芳常常睡在福来奶奶的土炕上,看着福来奶奶坐在煤油灯下做鞋。一盏煤油灯,几片土布,一根麻线,从布片里一进一出,鞋底就做成了;一盏煤油灯,几根丝线,一个小木圈,从圈子上一上一下,石榴花就绣成了。

  村子里有个习俗,孩子在十二岁之前,每年正月十二早上外爷家都要来送红灯笼。外爷一手挑着红灯笼,一手拿着一把红蜡烛,叫着早早就在村口等候的外甥名字,我们从外爷手里接过灯笼,相互数着谁家外爷送的多。到了晚上,我们挑着外爷送的红灯笼,点上外爷送的红蜡烛,一窝蜂在村子里疯跑着。有时还会比谁家外爷送的灯笼大、灯笼亮,争执中还会打一场灯笼架呢。

  小芳和我们这些孩子一样也早早去村口等,但她没有等来外爷。到了晚上她也有灯笼挑,福来奶奶说小芳的外爷忙,前几天就托人捎来了。小芳信了,我也信了。小芳央求福来奶奶:“妈妈,让外爷明年一定送灯笼呀!”小芳说她很想很想见外爷,我也很想见她的外爷。   后来,我们过了十二岁,外爷家不再送灯笼了。小芳的外爷一直没来过,小芳也没去过外爷家。我和小芳缠着问福来奶奶:“为什么村里的孩子外爷都不忙,就小芳的外爷忙?为什么村里的孩子都去过外爷家,就小芳没去过外爷家?”福来奶奶疼惜地摸着小芳的头,长长叹了一口气,给我们讲了她的故事。福来奶奶说:“我出生在河南开封一个有好多房的大院子里,从小没见过自己的母亲,父亲对我很疼爱,我能记得家里人叫我大小姐,我出门坐的是马车。十四岁那年,我的父亲被抓了壮丁,二娘就把我卖给了人贩子,我是在西安火车站从人贩子手里逃跑的,跑了几天几夜,最后晕倒在福来爷爷的羊群里,福来爷爷带我回了家,我就跟着福来爷爷开始放羊,后来就嫁给了福来爷爷。”福来爷爷和我爷爷关系最好,她和福来爷爷结婚的前一天住在我爷爷家,第二天从我爷爷家出嫁的。

  福来奶奶从炕头的木箱里拿出一双绣花鞋,盯着看了好久,眼睛和鞋上的石榴花一样红。   再后来,我知道了小芳是福来奶奶抱养的,小芳也知道了她是福来奶奶抱养的。小芳对福来奶奶说:“妈妈,等我长大了挣钱了,带你到开封去找外爷!”我也说:“等我长大了挣钱了和小芳一起去!”福来奶奶哭了,我第一次见到福来奶奶哭得那么伤心。   我和小芳都不知道,福来爷爷那次回来之后就一直帮福来奶奶找娘家。福来爷爷已去过开封福来奶奶的娘家,福来奶奶的二娘已改嫁,大院子也被没收了住进了其它几户人家。福来奶奶的父亲一直没有回来过,有的人说已经死了,有的人说去了台湾。   几年后,我去了外地工作,小芳也去了外地工作。小芳要接福来奶奶到城里生活,福来奶奶说:“我哪儿也不去,这里就是我的家!”福来奶奶在院子里也栽了一棵石榴树,石榴树一天天地长大,福来奶奶一天天地衰老了。福来奶奶坐在石榴树下,听着秦腔《游西湖》,等着石榴花开,给小芳和我的孩子做着绣着石榴花的鞋、绣着石榴花的肚兜,给村子里的又一茬孩子做着绣着石榴花的鞋、绣着石榴花的肚兜。   

  四   福来奶奶院子里的石榴树开花了,一簇簇,一丛丛,一朵朵,像如血的晚霞,把整个院子给染红了,把房檐口的燕子窝染红了,把天上的云朵给染红了。   四十年后的一天,福来爷爷回来了。福来奶奶是在村口那棵石榴树下迎的福来爷爷,石榴花还如当年的福来奶奶一样红,只是福来奶奶已双鬓斑白了,福来爷爷也两鬓如霜了。福来爷爷说:“我北方的儿女都已成家了,妻子一年前就去世了,我这次回家就不走了!”   “我回来啦!我回来啦!”福来爷爷深情地抱着石榴树,老泪纵横……被喊声震落的石榴花瓣,一瓣瓣落在了福来奶奶的头上、肩头,就像那年那个红盖头。

  福来奶奶和福来爷爷相互搀扶着,不说一句话,微笑着从村口的石榴树下缓缓走到了院子里的石榴树下。   福来爷爷给福来奶奶穿上当年的那双绣花鞋,又相互搀扶着走进了乡里的婚姻登记所。   福来爷爷和福来奶奶要在村上举办婚礼,我带着全家人回去了,小芳也带着全家人回去了。   鞭炮声代替了当年的铜唢呐声,石榴花在鞭炮声中又舞、又歌、又唱……

  婚礼是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下举行的,村长作为证婚人拿着话筒宣读了福来奶奶和福来爷爷的结婚证书,接着大声宣布:“婚礼现在开始!放音乐,大家鼓掌,请新郎新娘上场!”福来奶奶和福来爷爷手牵着手,踩着《花好月圆》的音符从屋子里走向石榴树下。此刻,天上的云朵驻足,空中的鸟儿驻足,石榴树上的蜂儿、蝶儿驻足,静静地看着这场跨越四十载的婚礼;院子里挤满了人,西隔壁军娃的平房顶上站满了人,东隔壁翠香家的墙头上爬满了人,后墙外的树杈上也坐满了人,都在喜气洋洋地观看着,观看一场热闹喜庆的婚礼!

  我的爷爷早已经去世了,他没有机会亲临这场婚礼。我知道,此刻,他一定会站在一朵云彩上为福来爷爷和福来奶奶祝福的!   全村人的祝福,响成了石榴花开的声音,福来奶奶笑得像个孩子,一个劲儿地笑着,乐得福来爷爷的胡子直翘翘。   ……   几个月后,福来奶奶突然昏倒了,医院检查是肝癌晚期。   回到家后,石榴花开始落了,一瓣,两瓣,三瓣……   石榴树下,福来爷爷拿着一把木梳子轻轻地给福来奶奶梳着头,福来奶奶用手接着落下的花瓣,一瓣,两瓣,三瓣,装进了衣兜里……   当最后一朵石榴花落下时,福来奶奶安祥地闭上了眼睛……

荷风千举夜朦胧,塘边写意醉清风,月笼深夏识墨趣,色香文字入画中。荷塘月色社团文友群

简单的生活

红叶摇秋风,热爱生活,快乐行走在文字边缘,随手记录下来一些生活片断,只为传递一种生活态度,曾有散文、诗歌、影评散见报刊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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