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甜石榴
秋续的童年时光,只有奶奶和外婆故事,奶奶的故事是会做菜饭的红鱼,外婆故事是“独脚五郎”。外婆说,独脚五郎头顶上长着一支黄牛角,脸像小孩,一双狼耳朵,有一双人手,仅有一只脚,有一根长有鳞的尾巴,高不过三尺,走起路来一蹦一跳,会使魔法、善于搬运、喜欢女色、喜欢捉弄人和蛊惑人,也做些行侠仗义的事情。传说它是龙王第五子,生下后没有双腿,被抛弃深山,山魈遇而怜之,砍下一只自己的左脚给他,不料接反了,脚跟向前,脚趾朝后。后来,独脚五郎演练成一个精灵。 他时常望着孤独的天空和黑魆魆的龙潭山头,冥思苦想:龙潭山脚,澜沧江边有两个龙潭,独脚五郎和会做饭菜的红鱼姑娘,就住在那儿吗? “只因为您生得太早,没赶上好时代。”书再多也不看却一刻放不下手机的女儿说。 秋续女儿是00后,她奇怪地问父亲,一双鞋子就那样贵吗?饥饿究竟为何物? 女儿只差没有问“没粮食吃为何不吃肉呢?” 秋续无奈:“我生于20世纪60年代,你以为是我想吗!” 女儿缠着他讲他的童年趣事,他说他童年能有什么趣事,那是天方夜谭。实在拗不过女儿,他就开始回忆童年。 一 中午,上百人的龙潭村,仿佛就只剩下他们两个,死一般的阒寂。 龙潭村唯一一棵甜石榴树,孤零零站在距芯鸣家和秋绪家不远处的坎头上。秋续外婆家场院边有三棵石榴树,果实样子很好看,吃起来却酸溜溜的,只适合“怀娃娃人”吃。甜石榴叶子要比酸石榴叶子颜色更绿,是深层次的绿,嫩叶呈红色。酸石榴有一股野性,当籽实成熟,鲜红穿透皮层,直逼眼脸。而甜石榴紫红而浑厚,含蓄中蕴含着力量,弥补了缺糖年代。每年人均供应红糖7两,但必须等到春节前夕才能买到,凭票购买。 甜石榴树根有一个水沟,沟坎上泥土里渗出涓涓细流,芯鸣和秋绪蹲在沟边,用坎上湿土搓“汤圆”。秋绪总是把汤圆搓成了麻雀蛋一样,不团不圆,芯鸣就取笑他是笨猪。秋绪把手上的泥巴揩到裤子上,说,不搓汤圆了,我给你摘石榴吃吧。秋绪爬上石榴树,摘得大约有三四个石榴果,脱下衣裳兜着,很快溜下树来。芯鸣说我们赶快走吧,这石榴树是老二生家的,他老婆见到会骂呢。 说鬼鬼到说人人到。话音没落,老二生老婆就来到旁边,撕声破气叫骂起来,你们两个屁娃娃,怎么敢来偷我家石榴吃?看我告诉你爹妈打烂你们屁股。芯鸣急忙说,不怪秋绪,是我叫他摘,你就骂……。秋绪抢着说,芯鸣没有叫我摘,是我自己要摘,你就打我吧。老二生老婆把石榴果装进自己围腰兜,把秋绪的衣服丢在地上,指着芯鸣说,哼,他家穷得叮当响,你还跟他玩在一起。芯鸣说,我就要跟他玩,才不想跟你玩呢。 他们同年同月生。那年双双刚满8岁。 任欺老杂种,别欺鼻涕童。老二生老婆嘴里念叨着,从围腰兜里拣了一个最小的石榴果递给芯鸣转身指着秋绪说,快滚,这石榴不是为你栽,别在这里戳老娘眼睛! 芯鸣把石榴丢进水沟,说秋绪我们走吧,我们不要她家的狗屁石榴。芯鸣拉起秋绪离开了那棵甜石榴树。 芯鸣,我有些肚饿。秋绪回头盯着地上的那个石榴果说。 你吃了“化石丹”噶,随时听你说饿了? 芯鸣说,她家有两棵梅树,去看看青梅结了没有。生在那个年代的梅树,也患上了毛病,那么大的两棵并肩梅,枝繁叶茂,竟然找不到一两个青梅,两个娃娃没法望梅止渴。 “你家青梅长得这样茂盛,怎么果子却很少?”秋绪问。 “我爹说,它怕被割资本主义尾巴。”芯鸣悄悄说完,还不忘朝四周张望。 秋绪看着她的脸,眉毛清秀,双眸清澈,唇红齿白,羊角辫子粗又长,比那甜石榴更可爱。他情不自禁的说,芯鸣,以后我要为你种一棵甜石榴树,就在我们两家中间的那块空地上,可以随便摘吃。 二 他两家就在房前屋后,有一条小路相牵,放个屁,打一个饱嗝都能互相听到。 芯鸣叫秋绪回家拿一个碗给她,在他们两家中间那棵曼桃树下等着她。曼桃树,秋续后来才知道叫“番石榴”。一会儿,芯鸣盛来一碗玉米“面果”饭,上面泡着腊肉汤煮蚕豆米烩干板菜,一股淡淡的香味,扑进秋绪鼻孔。芯鸣吃了一口,递给秋绪说,你吃吧,好吃呢——不要告诉别人。 芯鸣不断的说,吃慢点,没有人跟你抢吃,当心噎着。 秋绪说,我妈说,今年我家分的粮食少,饭只能少做点,够吃就得了,嗨,我总是吃不饱,饿啊。 我爹说,将来弥勒佛管天下,日子会好过的,那时“一口米饭两口肉”,你也不会饿啦。 这时,芯鸣的哥哥宁弟跑过来,看见秋绪在吃饭,就问芯鸣是不是从我家里盛来。 宁弟抢过碗来一看,知道是自己家饭菜,就连碗砸到地上。并指着秋绪说,以后不准你跟我妹玩,你再跟我妹玩,想找打。然后拉着芯鸣说,以后不要再跟他玩,他是什么东西! 秋绪一个人默默地回到家里,拿一帘蓑衣垫在曼桃树荫下,仰躺在蓑衣上,静静地凝视天边浮云飘过龙潭山顶。他饥肠辘辘,满脑子都是饭、饭、饭……晚饭会吃什么呢,什么时候才能吃?他躺不住了,起来到自留地玉米林里去看看。玉米包子刚吐出粉红的胡须,他剥开一看,还见不到一点点嫩玉米籽。对他来说,结籽还需要等待“一日三秋”的过程。 无意间,秋绪发现爬在玉米树上的豇豆已经结果,像老鼠尾巴一样大小。他高兴地摘了一把,拿回家放上点辣椒、酸木瓜,在盐臼里舂碎,吃起来酸辣味儿,让他直流口水。喝了一瓢冷水,他觉得肚子不再饿了。这时,他想起地里长着一些苦青菜和苋菜嫩茎,就重返玉米棵间,拔了些苦青菜,掐了苋菜茎。他把苦青菜和苋菜茎拿回家,洗干净后放在筲箕里,等着母亲回来做晚饭。 太阳落山,秋绪的父母才劳动回来。那时是集体劳动,叫生产队,大家一起劳动,一起分粮食吃。秋绪父母早出晚归,但总是粮食不够吃,一年只有半年盘缠。秋绪还不知道“饥饿”这个词怎么写,但是“饥饿”像一条毒蛇,时刻纠缠着他。 秋绪静静的在火塘边坐着,看拿来柴薪生火,把一锅水置到锅条上烧起来。接着舀来一碗麦面,在盆里发湿,揉成面团,然后捏成面片放进沸腾的锅里。等面片熟时,秋绪的母亲把洗好的苦青菜和蓿米茎煮进锅里。秋绪的父亲泡了一杯茶,然后去场院边摘来几粒小米辣,剥了点蒜瓣,放点食盐到盐臼,舂蒜瓣小米辣。秋绪的母亲给每人盛了一碗麦面汤,各自舀一小勺舂碎的小米辣放进去,拌匀后狼吞虎咽吃起来。秋绪吃得大汗淋漓,把碗底仅剩一点汤也喝尽了。 肚子饱了后,秋绪想起,芯鸣的哥哥不让他跟芯鸣一起玩的事情来,芯鸣真的会不跟自己玩吗? “天干三年饿不死手艺人”。芯鸣她爹是地主家后代,会石匠、木匠和篾匠,农闲时或晚上帮人家打石磨,或做木工或编竹器,换得一些外快,龙潭村就数她家日子好过。 他害怕失去芯鸣,没有发小,那日子还叫日子吗。 端午节那天,趁没人注意,秋绪悄悄砍了两枝老二生家甜石榴,插在他和芯鸣家中间空地上。 他俩精心呵护着插下去的甜石榴枝,每天都去浇水,看护,担心被鸡刨倒,被狗撒尿。秋绪听母亲说,甜石榴结果比酸石榴要慢得多,最起码要等五六年。俗话说,“心急吃不得热豆腐”,而秋绪他俩是“心急吃不得甜石榴”。它从露芽到展开一叶,都要经历漫长时间,恨石榴快长。 可是,甜石榴成了他唯一精神寄托,只要扦枝不死,希望就不会破灭。没有玩伴的时候,他就静静蹲在石榴树旁,看蚂蚁搬东西,或左手捏一只蚂蚁,右手捏一只蚂蚁,让它们咬架,等胜利已定,就拍死一只苍蝇,奖励胜者。成王败寇嘛。 三 龙潭村背靠无量山余脉,北面有一条东西河流,龙潭村人称“大河”。房底下是一条小溪,龙潭村称它为“小河”。西面由北向南的澜沧江,大河与小河都汇入澜沧江。龙潭村背靠青山,三面环水。弯弯的河边,分布着层层梯田,梯田依山就势开垦,像潮汐滚浪。 澜沧江畔,有芦苇、有沙滩,还有两个龙潭。秋绪的舅公刘六八说,在他还小的时候,龙潭边芦苇林里,有五棵老松,不知是哪一年,被水卷走了。澜沧江波涛汹涌,刘六八大半生都在东岸打渔,深谙水性,能畅游两三个来回。澜沧江西岸称作“江迤”,东岸叫江外。 秋绪不止一次听过关于舅公抢亲的故事:那年,舅公刚满十八岁,一天,他在江边钓鱼,看见江迤有一个阿表妹放牛,就跟她对调子:“郎吃青梅心一个,妹吃石榴心太多。”那个江迤阿表妹凭借澜沧江阻隔,并逗他说,阿表哥,你要弹花么洑水过来嘛。刘六八信以为真,扎一个猛子就到了西岸。他登上岸边,看到牛摇着尾巴、扇着耳朵在悠闲自在吃草,而阿表妹已经不见了。刘六八高声呼喊“阿表妹”,阿表妹躲到那些芦苇、江竹和阔叶林,根本见不到踪影,只能听到澜沧江波涛回音。他只好扫兴地游回东岸,又见阿表妹站在西岸咯咯大笑:“阿表哥,你怎么就回去了,不做姊妹了噶?”刘六八又扎猛子过去,到了岸边,依然只有几头水牛在事不关己地吃草,连看也没看一眼刘巴。复游回江外,可是那个阿表妹又开始喊他,那声音充满蛊惑令他欲罢不能,情不自禁又凫向西岸。这次,刘六八牵起一头水牛,慢慢进入江水。江迤阿表妹急从芦苇林里忙跑出来,哭着说:“阿表哥,牛不能牵走。”刘六八说,你来牵嘛。江迤阿表妹下来牵牛,刘六八突然抱起阿表妹,扛到肩上,走进了芦苇林。芦荻羞怯地颤抖起来,澜沧江轻轻地呻吟着…… 后来,他一手托着江迤阿表妹,一手凫水,游回到江外。江迤阿表妹就这样成了秋绪的舅婆。 舅婆给了秋续两个桔子,秋续好想分给芯鸣一个。 自从那天宁弟不准秋绪跟芯鸣一起玩后,龙潭村其他同龄人都听宁弟的话,谁都不跟秋绪讲话。那时,龙潭村人养猪,习惯白天赶到山里放牧,让猪去山里自己找吃一些食物,还可以让猪在泥塘打滚,灭掉身上虱子。其他人见秋绪去龙潭边放猪,他们就把猪赶到大河边去放牧。秋绪把猪赶到大河边那天,其他人又赶往小河边。 后来,秋绪不再管别人去哪里,自己一个人每天都把猪赶到江边,到他舅公年轻时候常去钓鱼的地方。他躺在沙滩上,傻傻地看江水流淌,静听细浪涛声。看到江迤放牛人,他常痴痴地想:从舅婆脾性可以看出,江迤人应该不像江外人吧。远处,一望无际的芦苇花穗,在风中起伏如波浪。那棵古朴苍老的橄榄树,在风中岿然不动,俯瞰着那些摇摆的芦苇。秋绪心想,橄榄树也像我一样没有伙伴嘛,仅有它一棵孤零零站在那里,以后我要常去陪它。秋绪走到橄榄树下,树皮被刀砍斧削,风琢雨雕,粗糙扎手。秋绪常听他爹说,“树怕剥皮,人怕伤心”,他轻轻抚摸着树干疮痍,自言自语地说:“你痛吗?” 他捡了一颗掉在地上的橄榄果放进口里,一股苦涩过后,回味甘绵,沁入心脾。 四 龙潭村边有两个龙潭,一个像上旬月,一个像满月,龙潭村人称为“上下龙潭”。刘六八告诉秋绪,这两个龙潭,很久以前是在江迤,后来,江迤人在龙潭边拷狗吃,把污水倒进龙潭,晚上狂风暴雨,第二天早上,龙搬家到江外。传说,人们在龙潭边烧三炷香,然后到一边躲藏起来,可以借到衣服、碗筷等东西,后来,有一家人借来用后,没有洗干净就拿去还,从此谁也借不到了。刘六八说,他在龙潭边钓鱼四十多年,没见过龙女,但是见过老龙王,像水牛头,那天刚好电闪雷鸣,他看见龙潭中心一个水牛头仰望着天空,身子没在水里。龙潭村人坚信,龙潭深处一定有龙女。 有一次,秋绪问舅公,您认为龙女有吗?舅公说,一定有,你舅婆就是龙女,那次龙搬家时,她留在江迤,我把她带过来了,你长大心中也会有龙女呢。秋绪想,我心中已经有龙女啦。 一只小鸟在龙潭边环绕着飞翔,龙潭村人说,那是“龙鸡”,专门负责清理龙潭,使龙潭水保持洁净。 前几天江水暴涨,漫过了两个龙潭,洪水退却后,一些鱼虾滞留在了龙潭。龙潭潜水区,石头下面有小虾和小鱼,秋绪把它们捉住洗干净后放在石头山晾晒着。微风徐徐吹拂,龙潭水波光粼粼,有云影静静掠过,不割下一丝痕迹。 秋绪坐在龙潭边石头上,看着龙潭水发呆,突然双眼被手蒙住。秋绪心里想,是不是龙女?他摸着那双手,细腻纤柔。 秋绪说:“我猜你是龙女。” 芯鸣说:“呵呵,你相信有龙女吗?” “你就是龙女”。 芯鸣带来了火柴、盐巴,秋绪捡来干柴,用芦荻枯叶点燃。芯鸣用芦荻细枝把鱼虾穿成串,放到火上烤熟。那些小鱼虾吃起来,鲜、香、甜,秋绪已经三个月没尝肉味,感觉好极了。 突然,宁弟带着一帮小伙伴过来,远远就大骂秋绪又跟芯鸣玩在一起。秋绪一句话也没说,站在龙潭边。宁弟他们推推搡搡,把秋绪推进龙潭,按下头灌水。秋绪使劲挣扎,但是双手抵不住众拳,还是被呛了好几口。芯鸣捡来一根棍子,举起来说,你们再不放开,我就打下来。宁弟跑过去抢丢了棍子,这时,芯鸣跳进水去,连抓带撕,发疯一样。宁弟带来的那些小伙伴们被镇住了,一个个呆呆看着,不敢再动手打人。 恰好此时,刘六八扛着鱼竿经过龙潭边,远远看到宁弟他们按着秋绪灌水的一幕。刘六八说,你们这些冷饭虫,一起玩嘛,打什么架,以后我再看到谁欺负秋绪,担心我打你们屁股。 刘六八裹着黑头巾,皮肤黝黑,身材魁梧,小娃娃看到特别害怕他。他摸摸秋绪的头说,你舅公年轻时候与三十多个挖滇缅铁路民工打架都没输,你要硬起来,不要像你父母一样老实巴交,任人糟蹋。 五 秋末初冬,第一次走进学校,领到两本课本,一本是算术,一本是语文。秋绪感到十分新鲜,晚上,他蹲在火塘边,翻看那些书本。秋绪把书凑近鼻子闻了闻,觉得书本散发的清香实在诱人,久久舍不得放下。他妈说,你斗大字都不识一个,看什么看,明天还要早起上学,还不赶快去睡觉。秋绪说,说好了,芯鸣会叫我呢,我们一起去。 龙潭村离望江小学大约三公里小路,路面上全是碎石,像荞籽一样三尖八楞。其间要经过大河与龙树河,桥是用两根圆木架成,每到发洪水季节,圆木被冲走了。龙潭村人说,龙过路冲走了,因为龙是不会往千人过、万人踩的桥下路过的。 校园里,没有池塘和榕树上,知了也因饥饿停止了声声叫着夏天。 操场边没有秋千,只有两对用木杆栽成的篮球架,因看上去枯燥无味,蝴蝶也不肯停留在上面。秋绪等待着放学,没有游戏的童年,只有等待着果腹的童年。 秋绪学习太好,芯鸣紧随其后。 龙潭村到望江小学读书的学生有十多个,宁弟、拍翘和二狗已经读五年级,阿兵和秋绪是同班同学,他们不让其他学生跟秋绪同路上学和回家,特别严禁跟在芯鸣后面。 秋绪根本不知道什么“天将降大任斯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只是默默享受着自己的江湖。 下午放学回家,秋绪一个人走在深秋傍晚,看到已经收完稻谷的大河两岸空旷悠远,田埂上东一堆、西一堆躺着没有背回家的稻草。秋绪走进稻田,飞起好多小黄蚂蚱。龙潭村人认为,一动就是肉,他高兴了。秋绪捉到最多是小黄蚂蚱,另外就是荞蚂蚱、尖担蚂蚱、油罐蚂蚱和躲在稻草堆下的蛐蛐蚂蚱。所有蚂蚱中,小黄蚂蚱最香,油罐蚂蚱秋天满肚子黄油,最好吃。秋绪静静地来回捕捉,两个裤兜都鼓起来了。他心里暗暗想,我今天晚饭有肉可以下吃了,不知道芯鸣敢不敢吃?如果她敢吃,就分一裤包给她。 这时,二狗、拍翘和阿兵来了。他们很亲热的说,秋绪,你在捉蚂蚱吗,让我们看看,捉到多少了?他们一左一右,一只手按住秋绪肩膀,另一只手伸进秋绪裤兜,各抓了一把蚂蚱在手,放到自己衣兜里。二狗说,秋绪,别忘了龙潭村规矩,即使捉到一只蚂蚱,要让我二狗先吃。拍翘和阿兵说,上山打猎,见者有份,以后我们要跟你玩呢,不就是几个蚂蚱吗,你不用难过。 阿兵他爹是龙潭村大队长,拍翘他爹是副队长兼保管员,二狗他爹是会计,又是党员。宁弟他爹识字最多,但是因为出身关系,不能任职,阿兵他爹有不识的字,就去请教他。 秋续的奶奶熊二妮也当过妇女主任和生产大队长,只是越来越不适应新形势,成了普通群众。奶奶家祖上出过几代贡生,可是奶奶是出姓之人,没有念过书。 秋续他爹多次说过,这些人,得罪不起。 晚秋送来一丝凉意,夜色在河谷弥漫开来,河水哗哗声更加清晰起来。秋绪心想,这根本不是打猎嘛,怎么还要见者有份呢?他摸摸裤兜,所幸没有背抓完,还剩下几条蚂蚱大腿。 二狗说,你先走吧,我们不会害怕。 秋绪说,你们不要这样欺侮我,以后我长大了,我会分给你们东西吃。说完,他径自回家去了。他已经习惯一个人独行。 二狗呵呵笑着问阿兵,你以后真的要跟他玩吗、跟他说话吗?阿兵说,骗他呢,谁想跟他玩,我又不是芯鸣那个傻姑娘。二狗说,芯鸣是我堂妹,不许你说她是傻姑娘。 六 冬天是一个令人又爱又恨的季节,冷暖都需要自己扛起,谁也无法替代,秋绪早上起床后嘟哝着。 阿妈问,你怎么啦,秋绪? 早上天气冷,走在砂子路上,脚底摁痛了,不小心脚趾踢在石头上,真的好疼。妈,我哪天会有鞋子穿? 阿妈安慰说,到过年时,总该有了吧。 早上起床迟了一点,上学必须跑着去,秋绪一只脚被砂子硌痛,就用另一只脚跳着跑几步,没想到脚趾又踢到横亘在路面的石块,那种钻心疼痛,让他抱着脚坐在路边。后面跟上来的宁弟、阿兵、拍翘和二狗哈哈大笑,说滚开些,好狗不挡路。秋绪忍着痛挪开一边,把路全让出来了,但是他们还是故意从他头上跳了过去,二狗还在他头上放了一泡屁。二狗这个人,放屁随时想放就放,真正做到了收放自如。有一次,山上放猪时,宁弟捡到一朵大黄鸡枞,与二狗打赌,只要二狗马上连续放五个响屁,鸡枞归他。二狗在两边肋骨上分别抹了一把,屁就哔哔啵啵放响了。开始,宁弟还帮认真数着一、二、三……后来,接二连三,再也记不清楚了,宁弟肯求道,算了、算了,别放了,鸡枞给你了。二狗说,响屁不臭,臭屁不响,今下午可以喝鸡枞汤了,不会屁臭。 秋绪走到大河边,阿兵坐在桥头说,你往河里过吧,我想坐在这里休息一下。秋绪怕迟到,就卷起裤脚涉水过去,走过去后,双脚冻得通红。要过龙树河时,二狗又坐在桥头,不让秋绪过桥。秋绪没法只得再次涉水过去,没想到石头上有青苔,不小心滑倒了,全身湿透,他只得返回家去,把衣服烘干再去学校。小脚丫被冻得红通通的,全身瑟缩发抖,牙齿咯咯磕响。这世界,真的好冷——秋绪心如是想。 当秋绪烘干衣服到了学校,第二节课都上了一会。那是语文老师课,问他问什么才来到。秋绪说,睡着了。语文老师罗刚就让他站在教室外面听课。下课后,语文老师走了,秋绪依然站在那里,有许多学生围过来看热闹。这时,芯鸣悄悄问,你怎么会迟到呢? 秋绪说,我睡着了。 芯鸣说,我不信,你说假话。 芯鸣虽然阿爹出身不好,但是她爹是个能干人,许多人有求于他,所以,没人敢宁弟和芯鸣。 这时,秋绪的班主任兼数学老师佳怡来了,她要上第三节算术课。 佳怡老师问秋绪怎么啦,芯鸣说,老师,他迟到了,罗老师罚站。 佳怡老师说,你有什么事吗,我想你应该不会随意迟到,别站了,去你座位上坐好,我们就要上课了。 佳怡老师还上音乐课,每一次音乐课,就会有两个班一起上课。音乐课上,其他班女生喜欢和秋续坐,芯鸣视为一种背叛。宁弟、阿兵、拍翘和二狗怨恨非常,叫秋续不能让女生坐。 十岁那年,那也是过年的时候,秋绪终于有了一双母亲为他做的布鞋。除夕晚上,秋绪早早洗了脚,试穿第一双新鞋子。鞋子小了点,穿不进去,最后用头发垫在后跟,用了很大力气,才滑了进去。穿了几天,也就撑宽了些,不感到脚夹疼了。 寒假过完了,秋绪第一次穿着鞋子去上学,他姐买了一双红袜子,小了没法穿,染成蓝色给他,这也是他活了十老几岁的第一双袜子。 放学回家路上,阿兵他们用泥巴打在一个过路的哑巴身上,哑巴发怒,不依不饶追着用石头砸来。秋绪怕石头砸到自己,就使劲往前跑,鞋子跑丢了,他知道捡起来,但是没注意到袜子跑丢了。宁弟他们回来时,见到路上有一只袜子,知道是秋绪的,就用棍子挑起埋进牛屎堆里。二狗又用棍子搅了搅,让袜子全部沾满牛屎再戳进牛屎堆。 七 第一次考试前,芯鸣告诉秋绪,佳怡老师说要考试了,明天你要早些来。 芯鸣问,什么叫考试,是不是拿着一根棍子使劲拷打? 我也不知道,反正是老师说,明天早上就要期中考试了。 拷就拷,没有什么可怕。 那是秋绪和芯鸣上学后第一次期中考试,没人说给他们什么事考试,带着忐忑不安心情一直等到第二天早上。 后来秋绪才明白,原来,考试就是老师在黑板上用粉笔写出一些题目,学生把题目抄在作业本上答出来,有些像平时做作业。很快,成绩出来了,秋绪语文94分、算术分,芯鸣语文84分、算术91分,它俩在班上分别是一、二名。 罗老师说望江小学办学近20年,还没有一个学生考过满分,这叫什么来者,叫前无古人。很快,秋绪考试成绩全校师生几乎都知道了,他的名字在校园广为流传。二狗、阿兵、拍翘和宁弟郑重告诫秋续,期末不能考满分。结果,期末他只敢考了99分。宁弟、二狗和阿兵他们,考试从来不及格,他们看到秋绪每次考试分数都接近满分,心中憎恨。 佳怡老师在黑板上写出几道数学题,叫学生抄下来回家去做。秋绪翻遍书包都找不到快要写完的数学作业本,却找到一本涂掉名字的算术写字本。他的平时作业本上分数几乎都是分,但是他记得只剩下两页还没写,他想也许是被谁换错了吧。这时,来了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本算术写字本,问佳怡老师谁是秋绪。佳怡老师把那人领到球场边,问他找秋绪有什么事?那人说,我家李志云把秋绪作业本拿回去让我看,差不多都满分,说是他的本子,我不信仔细查问,原来是他把别人作业本拿回家来骗我。 李志云他爹是大队干部,学生会上来讲过几次话,舌头大,说话夹塞子,难听清楚他讲什么。 佳怡老师叫秋绪找出涂过名字的作业本还给李志云,说你们俩换错了。秋绪心里奇怪,怎么就会拿错呢? 老师布置的作业,秋绪基本上边抄边就做完了,所以他有时把书包放在教室里,就匆匆跑回家去。 一些女生请佳怡老师带着她们来看秋绪是谁,芯鸣悄悄对秋绪说,你别理她们,不然的话,今后我不理你。秋绪说,可是男生不喜欢跟我说话,只有女生不欺负我。 儿童节快到了,学校要纳新一批少先队员。佳怡老师是少先队辅导员,将全校老少先队员召集起来活动,并宣布纳新一批队员,要各方面先进才能当选。 会后,宁弟私下跟男少先队员说,我们谁也别选秋绪,谁叫他学习那样好。那些男生平时就恨秋绪学习好,再加上女生经常说起秋绪,他们心中更加憎恨。二狗说,我们联合起来整他,让他不想来上学。他们暗暗分头联系,要选考试个位分的李志云加入少先队员, 少先队员全校老队员有56人,女少先队员占34人。评选会上,基本上是女生举手赞同,有31人同意秋绪加入少先队员,人数过半,秋绪和芯鸣都加入了少先队员。而佳怡老师说,李志远同学下批再考虑加入吧。 当上光荣的少先队员,侥幸成为共产主义接班人,女同学为他撑起了半边多一些的天。 星期五下午最后一节,是少先队活动课,佳怡老师教新少先队员唱《中国少年先锋队队歌》,坐在旁边的芯鸣问秋绪,你怎么不跟着唱?秋绪说,我肚子没力气唱,如果有一个甜石榴,或者一瓣、一籽,一定好吃吧。别人在唱“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里花朵真鲜艳”时,他想到澜沧江边的白花,可以煮蚕豆米吃。 八 龙潭村去上学家长一般就在头天下午,多煮点饭,留下一些给娃娃第二天早上起来,热些冷饭,盛在口缸里,捎带到学校吃午饭。而秋绪家晚饭一般只吃面糊,没法捎带,而且基本是吃干打尽,饭后,锅里从来都是空的。秋绪头天下午吃了些青菜面糊,第二天早上去上学,没吃早点去学校,中午回家吃饭又太匆忙,所以一直饿着要到下午课后才回家吃饭。 每天下午,最后一节课,秋绪忙脑子只想着家里的玉米饭,语文,数学和唱歌他都已经完全不感兴趣了,这些东西没法填饱肚子。吃午饭时,芯鸣悄悄地在口缸底留了一点饭给秋绪吃,他没吃。他说,你就带来那么一点点,给我吃了,你会饿呢,我还不饿。 祁辉老师看见其他学生都在吃午饭,只有秋绪一个人在球场投篮,就问秋绪,饭吃了吗?秋绪说,已经吃了。芯鸣说,老师,他没带饭来。祁辉老师盛了一碗,给秋绪吃。火腿肉汤煮青菜,秋绪闻着肚子叽哩咕噜只叫,他已经禁不住香气诱惑。 澜沧江离望江学校大约一里地。上午下课,秋绪就偷偷一个人溜到澜沧江边玩,他不愿芯鸣说他还没有吃饭。澜沧江边沙滩边,有艳红的羊奶果、紫红桑椹、熟透的苦桃,秋绪随意摘吃。但是,他不想一次吃饱,因为,还有明天,得留些一天吃点。等吃得半饱些,他用像耳朵叶包了几颗羊奶果,带回学校给芯鸣吃。 下午上课,不见秋绪来上课,芯鸣心里嘀咕,他去哪儿了,怎么还不回来?佳怡老师问,秋绪怎么没来上课,你们知道他去哪儿啦。有几个同学回答说,可能回家去了吧。 佳怡是一个代课教师,家就在望江村,初中毕业,刚满十八岁,随时双颊潮红,年轻漂亮,人又善良温和,全校学生都喜欢她。 芯鸣想,秋绪会不会从树上摔下来,跌伤了回不来,还是去江里捉鱼,被谁卷走?嗨,总是不依说,可恨。突然,佳怡老师叫,芯鸣,你不好好听课,发什么呆?芯鸣说,老师,我,我,哦…… 三节课快下了,秋绪的座位一直空着,芯鸣越来焦急,满脑子都想着秋绪,担心秋绪。她恨所有欺侮秋绪的人,包括她哥宁弟,她也恨,因为宁弟拉帮结派欺负秋绪,还不让她跟秋绪说话。芯鸣告诉了爹,宁弟才不敢公开欺负秋绪,只是背后唆使别人使坏。 下课铃响了,芯鸣一个人偷偷往澜沧江边跑去。到了江边,芯鸣不知道去哪儿找,怎样找。问澜沧江有没有见到秋绪吗,江水翻卷着波浪,静静流淌,根本不理会她。夕阳落山,暮霭泛起,倦鸟归巢,芯鸣嘶哑的呼唤着秋绪名字,可是只有波涛回应着她。江风相伴,她已经忘了恐惧和疲劳,边叫边寻找,边寻找边呼唤,甜润嗓音,变得撕心裂肺。芯鸣自言自语的说,甜石榴都还没有挂果,你怎么能丢失呢。她坚信,秋绪没有回家,肯定是遇到了什么事。 昨天秋绪告诉过她,明天我还会摘羊奶果回来给你吃。 九 沙滩上有一种树,比较低矮,枝桠几乎伏在地上,当地人叫它“水杨柳”。水杨柳枝上,有一种紫色果实,花椒籽一样大,吃起来甜中略涩。秋绪看着水杨柳果太多,就一直摘吃,吃着吃着,感觉恶心想吐,接着就天旋地转,渐渐地不省人事了…… 外婆带着秋绪和秋绪的几个表弟表妹,去蹬一座很高的山,山笔直,是一个望天坡。坡上有台阶,直通山顶,看上去似乎与天连在了一起。秋绪和表弟表妹簇拥着外婆,不停攀登,大汗淋漓,一步一挨。秋绪说,外婆,我饿了,走不动了,我们要去做什么?外婆说,我只能告诉你,芯鸣将来会离开你,这是命,你不用强求,不要忘了你常怀一念之善,她会还完前世欠你的情。好人嘛总要让坏人磨,不要恨别人。秋绪听不懂外婆说个什么意思,只是含混答应着点了点头。 走啊走,终于走到山顶,山顶上有间孤零零的瓦房,旁边是密林。这时,房里走出一个剃着光头的男人,大约60岁。那光头男人见到秋绪外婆,哈哈大笑着说,你怎么才来,我等你好久了。秋绪外婆转身说,秋绪,你带着他们回去吧,以后要好好带他们,会给你带来福气。秋绪问,外婆你要去哪儿?我就住在这里不回去了,你们赶紧回去吧。秋绪说,我饿,没有人喜欢跟我玩,我也要跟外婆住下。外婆说,这哪行,说完,使劲推了秋绪一把。秋绪从台阶上撞下去。 迷迷糊糊中,秋绪感觉到似乎有一个人拉住了他。 芯鸣找到秋绪时,秋绪全身衣服湿透,地上呕吐了一堆水杨柳果。芯鸣问,秋绪,你怎么啦,你怎么啦?秋绪问,我这是在哪儿?芯鸣你怎么也在这里,是你拉住了我吗?芯鸣说,天快黑了,我有些害怕,我们还是快点回家吧。芯鸣扶着秋绪摇摇晃晃站起来。秋绪说,你走在前边吧,我跟着你,没事。 秋绪回到家,家里边门关着,他开门盛了一碗冷饭,泡上冷菜汤,就着吃起来。不用说,这是母亲中午煮的饭菜,特意留下给他下午放学后回来吃。他太饿了,用筷子往口里不停扒饭进去,几乎没嚼就咽进肚里,无法用狼吞虎咽形容了。 这时,场院里想起脚步声,秋绪的母亲问,你怎么才回来,你外婆刚刚去世啦,唉。秋绪看见母亲双眼红肿,眼泪簌簌流个不停。 母亲那样伤心,让秋绪心里非常难过,责怪自己不应该送外婆去山顶,更不应该让她留在山顶孤独的小屋,死缠硬磨都该把外婆带回来。秋绪的母亲告诉秋绪,道师先生说,你外婆活着的时候良心好,食一个好人,死后老天让她去庙宇主管烧香,做伺香使者。 这是我的错,这是我的错。秋绪口里反复自己念叨着。她母亲说,这跟你没有什么关系,你在那里说些什么? 秋绪的外婆叫刘小妹,那天下午,正吃着一个芭蕉,头一仰就倒下了,就再也没醒来。 外婆安详地躺在堂屋的床上,就好像静静睡去一样。秋绪抱着外婆的头放声大哭,母亲把他拉开了,说是泪水不能滴在逝者脸上。 在上学之前,秋绪的外婆每天都会带着秋绪去山上给集体牧羊。她把讲故事叫讲“古记”,每天都会给秋绪讲好多古记,什么“龙女小红鱼感恩薄情郎”、“独脚五郎”、“独豺狗找伴”和“鬼玩鸡”等等,这些稀奇古怪的古记,让秋绪生活在一个童话世界里。秋绪深深记得,有一次,他被羊一挤,跌下坎去,外婆三步并作两步跳下来,抱起他。秋绪想不到快满五十岁的外婆动作还那样快。 五荒六月,粮食青黄不接,外婆带着秋绪去山上牧羊,捡到鸡枞、菌子和马屁泡,总要分一份给秋绪带回家。有时,外婆烧一个玉米粑粑,带到山上给秋绪吃。秋绪总是要外婆吃了一半他才肯吃。 秋续他爹一人被大队长安排到澜沧江边龙潭旁边熬胶,不去就是破坏生产,不服从分配。熬胶需要长时间不间断添薪,让火一直烧得很旺,挺辛苦,所以队委会商量决定每天记10分工分。 那时,工分与粮食挂钩,工分多少,决定了分粮多少。队里一般三天记一次工分,又叫评工分。晚上,在公房里,每户至少来一个人,点着松明火把记工分。二狗他爹是会计,也是为数不多的识字人,记工分的任务就落在他身上。那时,全劳力的人,每人一本工分手册。 二狗他爹记工分,老二生儿子点火把照给他。二狗他爹接过秋续他爹的工分手册,装模作样画了一下,本该记10分只记了5分。秋续父母不识字,也不敢说。老二生儿子看到后,嘴里没说什么,没有想到,下次再记工分时,二狗他爹看了看,比划了一下,什么也没记上去。老二生儿子说,怪不得秋续饥饿偷我家甜石榴吃,原来,你私自少记或没记给人家工分,每年都粮食分得少,你不怕雷劈吗? 十 夏末秋初,雨季来临,澜沧江边许多野生江竹、绵竹开始长竹笋。周末,秋绪挎着一个小竹篮,带上一把尖刀,去找竹笋。撬竹笋,需要一定技巧,就是在竹笋底部捅进去一刀,然后用脚后跟在捅过刀口上面使劲一蹬,竹笋就被弄断,剥掉笋壳,削去老的部分,就放到竹篮。不到半天,秋绪就能撬到小半篮竹笋。 在幽暗的竹篷下,那些尖头的竹笋,秋绪越看越像独脚五郎头顶上长的角。秋绪满脑海都是外婆讲的故事,外婆说,牛死了有牛鬼,羊死了有羊西鬼,还有猪鬼、马鬼、鸡鬼和狗鬼等等,什么都有鬼。鬼会摇树,会撒石头,特别是晚上会把人牵去,问你要骑马还是要坐轿,骑马就把人卡在树丫,坐轿就把人丢在刺篷上面。秋绪对澜沧江和龙潭总是怀着畏惧,外婆说,水里边有龙,不能得罪,真龙是好龙,孽龙会害人呢。 在这些鬼和妖怪中,他最怕的就是独脚五郎。外婆讲,有一家人种地时,看到地里边石头太多,就说,唉,这些石头太多了,怎么也捡不完,这地咋种。第二天早上,捡到地边的石头又撒满地里。种地的人心里明白,这是独脚五郎在使坏,就大声说,一斤石头二两油,没有石头就没油,真好,我们别捡了,就这样种下去吧,只是希望地里不要有牛粪、猪粪才好,太脏啦。第二天去地里一看,满地都是牛粪、猪粪。种地的人故意骂,是哪个死没良心,把我家地弄得这样脏。种地人心里边暗暗喜欢。外婆还说,不能说独脚五郎的坏话,他消息灵通,人们说什么,他都会知道。 秋绪越想越怕,自从外婆讲给他独脚五郎古记后,他觉得独脚五郎如影随形,时刻跟在身边。一个人走路时,总是担心突然撞见独脚五郎,或者什么时候独脚五郎悄悄跟在身后。他后悔没约芯鸣一起来,可是他哥宁弟总是见到就骂他,不给他们在一起。倘若芯鸣在,秋绪就什么也不怕了。 竹笋背回家后,一桩一桩放进大铁锅,用水焯黄,捞出锅待歇凉后,切成片或切成丝,在太阳底下晒干,就成了黄笋,拿到街上能卖几角钱一斤。秋绪的母亲,用笋头煮豌豆,再拌上点小米辣舂大蒜和大芫荽,他能吃个饱。 山上有一种珠栗,有点像板栗,但是圆如豌豆,比豌豆稍大些。秋天,掉落在树根的珠栗,捡回来炒熟后,吃起来很香。秋绪捡回来的珠栗,舍不得吃,他母亲把珠栗炒熟后带到集市上去卖,五分钱一盅。每次能卖得四五角钱,母亲说,我给你攒着,秋绪说不用。 秋绪正在一棵大珠栗树下捡珠栗,忽然听到有人“呀”的叫了一声,吓了一跳。他站起身来,往声音传来方向看去,好像是芯鸣。秋绪几步跳了过去,芯鸣坐在地上说,蛇咬到我小腿了,我怕活不成啦。秋绪随外婆山上放羊时,外婆说过,蛇咬了,一定尽快要在上面扎紧,然后使劲挤伤口,把毒挤出去,再用鸡素果包敷,如果没有鸡素果,用叶子嚼烂包上也行。秋绪把系裤带的布条扎在芯鸣小腿上,然后一口一口吸出紫血。 芯鸣说,秋绪,我真的还不想死。 秋绪说,芯鸣,你不会死,没事。 听人说,蛇毒着会死人呢。 我看这不一定是毒蛇,你别急,我给你继续咂一下。 芯鸣说,不行,你会中毒呢。 秋绪抬起芯鸣的脚,用口吮吸起来,他把血水吐在地上。吮吸了七八口,轻轻把脚放下后,对芯鸣说,你不能死,我们栽下的甜石榴还没开花呢。 芯鸣静静看着秋绪,问,你不怕自己中毒吗? 你的伤口有什么感觉? 感觉凉酥酥的,好舒服。 你来做什么? 我来跟你捡珠栗籽,表婶说你来山上捡珠栗。 来,我背你回家,请医生看看。 不用背,我自己可以走呢。 十一 秋绪的外公说,外甥多像舅。秋绪的舅舅是龙潭村“大儒”,村里就数他特别喜欢看报读书,也是一个民兵连长,家里常挂着一支冲锋枪。秋绪也想多读书,以后挎上冲锋枪,当上民兵连长,看谁还敢说不跟玩。秋绪想不通,舅舅的冲锋枪,为什么管不了小娃娃的江湖,让他平白无故受欺凌。他从连环画上看到,只要受欺压,就可以起来反抗,杀死那些作威作福的人。 同龄人不跟他玩,与芯鸣又授受不亲,不能时刻长相厮守,一个人的江湖,古井无波。秋绪爱上了书,三年级的时候,他从舅舅家借来《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封神演义》,以及一些共产党抗日、打国民党和农民反抗万恶地主的小说,诸如《铁道游击队》《决战》《周扒皮》之类。不过,童年漫长,书却很少,龙潭村另外有一个初中生,也喜欢看书,偶尔也买书,秋绪就常去蹭书看。那个初中生说,他将来要写一本书,书名叫《崎岖》,秋绪还以为是《蛐蛐》。 后来,望江小学常买一些连环画,供师生阅读,秋绪读完了所有连环画,甚至把高年级的语文课本也借来读。 假期的时候,秋绪借来一本书,把蓑衣垫在曼桃树下,进入书的江湖——一个人的江湖。曼桃树枝桠间,天空中白云,穿梭在叶间。入迷于书的秋绪,与赵云并肩大战长坂坡,与张飞怒目相向。 突然,一只母鸡下好蛋后,从鸡窝跳出来,叫着“咣当咣、咣当咣、咣当咣”,见到一只红冠子公鸡在啄食,就娇滴滴地叫起来“格哩格拉疼,格哩格拉疼,格哩格啦疼......”老公鸡啄起一粒石子,慌忙放下,安慰道“不怕得——,不怕得——,不怕得——.......” 公鸡母鸡妇唱夫随,嗓音拖得老长,一鸡鸣叫,全村知晓,打扰了秋绪看书的清静,把他拉回现实世界,拉回到龙潭村院子旁边的曼桃树下。 好想,好想,好想煮一个鸡蛋吃。 秋绪爬上曼桃树,摘了一个发白的果子,当作鸡蛋啃起来,这比画饼充饥要好百倍、千倍。 那时,秋绪的年代是五年制。五年级毕业前夕,班主任组织到十里外看电影,电影票买5角,学校帮出3角,自己出2角。芯鸣约秋绪一起去,他有不起2角钱,不打算去看了,芯鸣悄悄塞给他两张一角票。那是在露天广场放映,放了两部,一部是《知音》,一部是李连杰主演的《少林寺》。一首《知音》歌曲,一个蔡锷知己小凤仙,风靡一时。那时的李连杰,芯鸣说挺帅气,不过秋哥将来也会不说很帅也会少帅。 秋绪第一次看的电影是《刘三姐》,看完后,他告诉芯鸣,你是“刘三姐,我是阿牛”,不料被耳尖鼻灵的二狗听到,告诉了芯鸣他哥宁弟。二狗亲眼看着宁弟扇了秋绪两巴掌,才高兴地哼着《刘三姐》电影里边罗秀才的歌走了。 “比莫怀仁还坏。”不知秋绪骂谁。 秋绪他妈说,看电影,太浪费钱了。2角钱,可以买10盒火柴,半斤盐巴,4本小楷。 十二 进入初中,要到十里外地方去上学,那里就是曾经看电影《知音》和《少林寺》的地方。 秋绪背着一筒帕玉米砂掺大米的盘缠,菜也是家里带去,柴是路边捡的。家里没有油,更别说带肉去。每天煮菜时,芯鸣偷偷挖一小羹放进他的菜锅,沸腾的锅里,几滴油惊慌失措的,不知漂在哪儿好。 初二年级下学期,也就是甜石榴花开的那一年,芯鸣辍学了,他爹说,女孩子出姓之人,且功名无缘。 芯鸣给秋绪的那只画眉鸟,在一个风高夜黑的夜晚,也飞走了。 山里人喜欢唱调子:“郎吃青梅心一颗,妹吃石榴心太多。” 不料调子成了谶语。 龙潭村,除了甜石榴,恋无可恋,秋绪只好离开这个偏僻山村,走上外出读书之路。秋绪到一个边城读书的第一年,芯鸣他爹把芯鸣给嫁了。 甜石榴话开在脑海,甜石榴籽甜在心间。 青梅酸呀酸,橄榄涩呀涩。石榴花儿开呀开,坠落花满地,石榴甜呀甜,等不到那个人。 女儿问秋绪,爸,甜石榴比糖还甜吗,心心念念,不担心高血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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