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阳故事石榴花塔十
那名被林永打量的素衣女子自是石榴姑娘,铁佛寺现任住持。 按常理,石榴在观内应该是身着道袍,手捻佛珠的样子,即使功课完毕,也只是放下珠链,或提笔为文作画,或抚琴怡情寄思,断不会如此素衣示人的。 却是那女子轻轻开口,但并未转身,声音恰如柳莺婉转:“林公子今日怎有如此雅兴光临?既已到访,却又踯躅不前,莫非有难言之隐?” 林永听得耳内又是一怔:“小生冒昧!姑娘却是怎么知晓小生姓氏?愿闻其详。” 那素袍女子仍未转身,视线似乎一直在看着窗外:“公子不识得奴家,奴家倒与公子曾有过一面之缘。况且林家有恩于本寺,铁佛寺上下一直都没齿难忘哩。” 林永收回目光,林家于铁佛寺有恩这个自然不假,但那都是父辈作为,与他林永却无半分干系。何况自己一直云游在外,并没有继承“父业”对寺院捐助善款,而该女子显然出家时日关不长久,一面之缘又从何说起。 他怎知现任主持石榴在尚未成主持之前,随前任主持与林家员外及其家眷有过数次交往,其中有一次正好林永作陪,只不过林永心思并不在道观俗事上,故对身着道袍且一起藏身于后的石榴并未留意,而石榴也即是那个时候记住过林大公子的相貌举止,故伊有“曾一面之缘”之说。 那女子不待林兴细思,却兀自发问:“林公子可识得汉阳程礼?” 林永不由又是一怔,程礼之事他早有耳闻,只是他们之间乃只是君子泛泛之交,未见程礼最后一面已使他深以为憾,为此,素常他尽量避免与程礼相关的人事接触,以免带来更多嗟叹与悲伤,谁知今天,在一家道观中,从一个并未谋面的住持口中又听到“程礼”二字,难道真的造化弄人? 林永沉吟半晌,方小心翼翼言道:“程兄乃弟之多年好友,却英年早逝,徒扼腕叹息。姑娘莫非与程兄也有过一面之缘?” 话音刚落,房间内突然传来几声压抑的饮啜,由于闺房内颇为安静,这几声哭泣听在耳内恰分外清晰,如石破天惊般震耳。林永环顾四周,房内未发现另有他人,再向对面伊人看去,其搭在花瓶上的纤纤玉指早已收回袍袖之内,而右手微抬,螓首低垂,双肩轻耸,因为背对的缘故,林永一时无法判断那几声饮泣是否出自丽人之口。 一时房间的气氛压抑得略显尴尬,林永也一时间竟忘了自己所为何来,既未接腔也无问话。 半晌,那女子方才回过身来,眼光与林永偶有对视,便急切地躲闪开去,“奴家突想起了伤心往事,让公子见笑了。” 其时,铁佛寺主持石榴芳龄二十二,已过韶华之年。可能是由于道观功课之故,脸上未施粉黛,却掩不住肤如凝脂,面泛桃花,明眸皓齿,天生一段婀娜妩媚,意态亭亭,令人见之忘俗,却是那星光水眸间的光华已有些许暗淡,眼眶轻红,泪痕犹在,更加楚楚动人。 果然是美人如玉。 林永一时竟看得有些痴了。还是刚才引他进门的小君回房续茶时,他方才缓过神了,也不禁为自己适才的失态之举颇为自惭,“姑娘说哪里话来。是小生惹姑娘落泪,还望姑娘不要见怪才是。” 却见那女子又道:“妾身主仆落身于此,只因汉阳程礼之故。公子既是故交,且林家有恩于寺,公子若不嫌弃,大可不必拘谨。闲时便或过来,讲讲——这汉阳旧事。那程家,程家往事可好?”。声音如黄鹂婉转,柔媚入骨。 “如此当然甚好……只是,只是多有打扰了”。林永面上不动声色,心弦却是乱了几分。也不知这一答应,有多少是敷衍,多少是雀跃。怪不得刘谦仅只见上一两面便魂不守舍,这要是听到如此流莺般话语,怕不早就心乱神迷了。对了,今天本来是打包票给刘谦打探的,只怕,可一说到程礼,林永倒一时难以启齿了。 倒是那女子似意犹未尽,“这寺中仅我主仆二人。公子往后再来,可不必如此见礼,只当自己庭院,不可见外才好。” 若真如此,下次带上刘谦一同前来,岂不两便?林永心中窃喜,嘴里却道,“姑娘若想听汉阳那程家故事,下次,我带一汉阳程家亲戚前来典故,一来为姑娘解惑,二来陪姑娘解闷,你看可好?” 程家亲戚?石榴听得心头一惊,若想打听那日庙会上解难公子莫非就是程家亲戚?但毕竟两人初次相见,冒昧打听恐多不便之处,但自己也确实急切想知道近来相思为谁,而且程宅中如何还有程礼灵位,且每年有人祭奠?于是,她不动声色,尽量语调平和。 “公子若有程家亲戚消息,自是感激涕零。择日不如撞日,明天!对,明天就一同前来……可好?” 林永自是满口应下。看看天色,林永收回目光,起身告辞。 翌日,林永一大早叫醒了刘谦,在太阳还没有全部露头之前便来到了铁佛寺大门前……而铁佛寺大门竟然是敞开着的? 此时,薄雾已开始在红墙绿瓦的院落间游弋,如冉冉升腾的袅袅轻纱,飘逸曼妙于树梢屋檐,时而柳絮,时而沉铅,竟幻化出许多想像的景致来。虽然铁佛寺并非座落于山中,但也高出汉阳城头些许,抬头望去,院内的两株石榴竟似生在半空,高大挺拨。 或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秀才刘谦昨日还未来得及恢复元气的身子今日居然精神百倍走不起来。步子轻快且土黄的面色在霞光下倒也生些红润,竟看不出一点病体初愈的模样。 既然门是开着的,二人也省却了轻叩门扉的举动,自然径直走了进去。 昨日代为传话并引领林永的那句婢女已然孓立于院中,还是一袭青衫,待二人都进得院落,竞自将大门虚掩,方才向二人深施一礼,款款道:“我家……住持已在前堂等候多时了,请随我来。” 刚进得正门,却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的悠扬琴声,如泣似诉,琴声穿过洒满铜绿的门环,绕进布满青葱的花径,轻柔舒缓地潜入耳畔,徘徊在巷道楼口,弄堂深处,清幽婉转。 秋风瑟瑟,浥尘纤纤,独倚窗边,看片片阔叶坠落。惆怅此情难系,花开花落,多少惆怅意,几许缠绵情,尽付他年泪。为谁识的落花伤,为谁懂的花落泪。 花开彼岸,叶在今生,生生世世难执手!为谁缠绵,为谁悱恻,又是为谁在叹息?若,前世没有那次回眸,是否,今生便可错过?只教那春来空斗,锦衾湿透,为雨为云风摆柳。 琴声中刻意收放的柔媚,宛如琵琶曲中冰泉呜咽流莺涩的低迷,那流动的音律,亦扬亦挫,深沉,婉转而不失激昂;又宛若处子凝眸,动静之间,恰到好处。 走在后面的刘谦突然停下了脚步:此曲应似曾相识?好像听谁弹过,只不过那时的琴音并没有这般听来悦耳,特别是在惮堂深处。 好在并不需要顺着琴声寻找,刘谦也只不过略作停顿,便立时跟上了前行的脚步。不一会儿来到了内堂——琴声恰是从这里流出。想必奏琴的必是住持石榴。 想到即将的见面,刘谦不禁有些忐忑不安:第一次事起仓促,第二次远远凝视,这一次,但愿能……?能什么,刘谦一时之间也回答不了,只觉得能再近距离见上一面也足矣,其他?就随缘吧。对了,一定要确定一下伊与表兄程礼之间的关系?为什么她也会去祭拜? 室内弹琴的确实只有石榴一人。从门外的脚步声中她也早就听出了客人已至。但她并未立即起身,而是继续轻抚琴弦,琴风陡变,一曲《望远》荡气回肠。 芙蓉新落青山秋,锦宇开缄别是愁,闺阁不知戎马事,月高还上望夫楼。 扰弱新蒲叶又齐,春深花落塞前溪,知君未转秦关骑,月照千门掩袖啼。 不知为何,自那日程礼灵堂别后,本来已轻许佛门的心又开始莫名燥动起来。眼前时时浮现出秦淮河上双栖双飞,抚琴吟诗的画面;而当初义无反顾辞别秦淮初到汉阳之时,那段短暂而幸福的时光早已被石榴姑娘铭记,自己最终与秦淮诀别不就是因为那一段刻骨铭心的美好么?虽然身赴空门,不应该还如此为情所困,但本为官宦人家闺秀,身不由己堕落风尘,更何况如今身处恋人之地,如此环境下焉能做到“百毒不侵”?石榴姑娘毕竟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更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女子,正当芳华,她需要生活,也需要情感的滋润,每每功课过后,特别是夜深人静之时,程礼的音容便常常不请自来,那曾经意气风发的身影,那旺盛的青春活力,还有那些唱和缠绻的日夜……无不冲撞着她的心灵……那些发自肺腑的用情,历历在目的关爱,常常使她魂牵梦绕,使得她不得不半夜起身,写下对他的思念: 常来夜话牵情思,却教愁人衣衫湿。江笛声声何所怨,孤枕难眠知不知…… 又道是: 昨夜星辰昨夜风,不胜清怨月明中。如何同生不同死,嗟余苟活怜残红。 多少个夜晚,她都被这样在梦中惊醒。真是“为伊消得人憔悴,只恨蓬山万深重”。 而自从灯会上遇到与程礼极其神似的秀才刘谦后,对程礼的思念似乎开始转移到对刘谦的挂念上了。那一日,正临窗起意欲寄相思的她突然看到石榴树下独立踯躅的林永,一时间恍然如梦中,远远看去,那身形动作举止都莫不与程礼相像,只道是被自己的思念所感动,程礼降临来到身边,正准备夺门而出时方才有所省悟,又恐是当初灯会中偶遇的秀才刘谦,细细打量,身高差异明显,只觉有些面熟,特别是其沉思情状,方突然想起应为汉阳大户人家,想必为林家远游公子无疑。只是奇怪这林家与铁佛寺渊源颇深,深入寺内除了住持吃斋和休寝之所外,不至于流连于堂外举足无措?自己与这林家公子也有过一面之缘,当初随老住持曾一起接待过这一对父子,或许是对方并不熟悉自己,故而未冒昧闯入。 那程家虽非名门望户,不过也在汉阳府有着一定的声名。林家作为首屈一指的汉阳大户人家,多少应对程家情况或者汉阳典故知晓一二。或者对于秀才刘谦的情况也可能有所耳闻,那刘谦为什么和程礼如此相像?以至于自己当时差点错认。程家宅院里为何还设有程礼祭堂,谁人所立?又有谁去年年祭拜?那程家到底遇到了什么变故竟至于此?善于程家的一切,石榴姑娘似乎有着太多问题要问,而囿于住持身份不便于坊间打听,正好今天,这林家公子的不请自来,但愿其能解开一些谜团。 于是,石榴姑娘便指示小君将林永引进了内室。一番重新见礼叙话之后,一方面急欲得知刘谦身份,另一方又有意作媒,于是,才有了今日之约。 当然,仍处在室外的二人对于此次住持相邀原因尚蒙在鼓里,只不过略通音律的刘谦并未贸然闯入以窥究竟,相反及时拉住了即将掀帘而进的林永,对他作了个稍安勿燥的手势,两人自在一旁侧耳倾听起来。 对于有过两面之缘的石榴住持,刘谦其实也是有许多话语想对伊诉说的,特别是住持主仆二人竟然找到程家废宅中发现了表兄程礼的灵位且似乎还有所祭拜行为,她和程礼之间到底是何关系也一直成为秀才刘谦压在喉间的不明物体,几欲不吐不快。 不知不觉中,室内琴音由大江东去而至阳春白雪: 岭上巢空芳华惊,忍看回首自飘零。拂尘徒扫云山雾,长念观音般若经。 琴声时而低沉,时而高亢,曲意委婉却又间杂些不屈的刚毅,款款而来,又似高山流水,汩汩流淌。而琴声如诉,恰是在过尽千帆之后,看岁月把心迹澄清;是在身隔沧海之时,沉淀所有的波澜壮阔,在懂得之后,每一个音符下,都埋藏一颗平静而柔韧的心灵。虽还未识庐山真面目,但早已转成曲调先有情。如此不俗琴韵,想必能弹奏出如此美妙的玉人也必不同凡响。 一时间,兀自站在门口的刘谦竟听得有些痴了,双目湿润。他几乎不舍仓促打断这美好,而希望时间就此停滞。 然而琴声终究戛然而止,余音萦绕耳畔久久不散。直到传话的小君再次催促,“观主等候二位公子已经多时,请随奴婢来。” 转过屏风墙,内室豁然开朗起来。和林永初次踏进时家具摆设别无二致,有所变化的只是,古琴临窗,坐在琴前的一位佳人,全身雪白,眉峰微蹙,轻施粉黛烟笼淡淡哀愁,如超凡脱俗出世的雪莲,盛开在红尘之外,高贵而迷离。 她并没有立即起身,却用手指轻轻地在弦上划过,拢、捻、挑、拨……娴熟得如同穿衣吃饭,流畅自然,虽未成曲调,却已令人沉醉。 二人落座之后,美妙的音乐再次如流水般倾泄而出,如一面平静的湖水突然泛起微澜,莺啼婉转,彩蝶在花丛中欢快地舞动着翅膀,寂静安然,随着音律的转换,又幻化出秋风萧瑟的山冈,枫叶飘落,孤雁哀伤……转眼又白雪皑皑,腊梅静静绽放,犹如一幅幅四季风情画卷,伴着灵动的音乐,音韵的芬芳瞬间将房间溢满,为这静谧的世界平添了些许浪漫。 一曲终了,刘谦的眼眸中又是饱含泪水。 只到此时,抚琴女子方才款款站立:“二位公子久候了!奴家抚琴却并非炫技,只是在用这最尊贵的礼节迎候佳宾,但恐不至于污了耳目才是。二位公子再请稍候片刻,待奴家去去就来。” 待到石榴重换一身素服出现时却又别有一番风情:明眸凝烟,笼着轻纱般的幽愁暗恨,峨眉淡扫,已难掩绝色容颜。朱唇嫣然,未笑却春风荡漾,青丝流苏,犹处子般脱俗妖娆。着一袭青衣委地,颈项间肌肤胜雪。裙摆逶迤,美目流盼,神情淡漠,恍若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一般,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如同烟花般飘渺虚无而绚烂。二足的一副美人坯子,俏丽不减三分,清秀更胜一筹。 宾主重坐见礼,仍是石榴姑娘先开金口,一面看向刘谦,手中另把玩一物,正中那日灯会上的奖品——石榴塔,“灯会时幸得公子解危,使妾身得偿夙愿,一直未曾亲表谢意。还求公子不要责备为好。” 刘谦微微欠身,“姑娘说哪里话来。适逢其会,举手之劳而已,其时姑娘当时应似已有了答案,只不过小生抢先答出,无心冒犯了姑娘,还望不要见怪才是。” “公子折煞奴家了。妾身哪敢见怪?自当初初见公子时,一下子竟想起奴家的一个故人,与公子神态面貌宛若,今细看公子,更觉神似。奴家之所以栖身于此,想必林公子对公子曾有言表。这汉阳虽不及京都繁华,却也是人杰地灵之处,想必有许多传奇故事。公子久居于此,自也是有所了然……莫怪奴家唐突,陡让公子为难。”顿了一顿,又望向林永,却怕冷落,故接着言道,“林公子也是汉阳人士,林家也于寺有恩。还望二位不吝赐教,以解清忧”。 “姑娘虽极少走出寺门,但却早已名声于外,小生等对姑娘的侠义肝肠衷心佩服之至,徒恨自己力有不歹,空负男儿之身,未及姑娘之万一。今姑娘既相求于我等,莫有荣焉,小可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看姑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定当不凡,小可斗胆,想问问姑娘来处,不知可否?”刘谦回答的石榴名声在外应为实情,并非刻意虚夸。但打听来历之语,却是一时起意。果然,石榴姑娘沉默了。神色变化虽不太明显,但屋内的气氛似乎突然降到了冰点。 并非石榴不愿或不能谈及身世,她知道,与他们的见面终是避免不了谈及这些的。只不过,伊的身世却实在是太可坎坷,几乎每一次起伏,她身边的亲人都会死于非命,父亲于是、吴员外于是,程礼更于是……而每一次沉浮,每一次生离与死别,都让她肝肠寸断,痛不欲生。内心里她已经将那些刻骨铭心的悲痛深深地隐藏着,不轻易触碰,更不轻谈。好不容易几年的时间抚平了表皮的伤疤,让她可以从容面对生活了。而今天,旧事即将重提,她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刘谦却怎知如此变故。双方仅萍水相逢,何况对方又是一名年青女子,打听隐私多有不便。但话已出口,又势难收回。 还是“局外之人”林永强行扯开了话题:“石榴姑娘不与他人言说自有不能言说的理由,我们也不再追问了。今日听得姑娘琴音,如聆仙乐,故而唐突失态,姑娘且莫放在心上。姑娘今日邀约在下等前来只是为了汉阳典故人文,还请姑娘赐题,我等好一一道来,岂不甚好?” 见石榴仍是未发一言,刘谦连忙站起身来,诚惶诚恐道:“小生性急,言语惹了姑娘耳目,但求姑娘责罚。小生不再打听便是。” 本欲以轻描淡写敞开那过于沉重的话题,见两位公子脸色略显懊悔,特别是刘谦的表情与秦淮河初见程礼时的表情相差无几,倔强的脸上带着几分憨厚与纯真,石榴姑娘还是勉强压住倾诉的冲动,而是端坐回琴台。 “公子请坐!并非奴家不愿谈及身世,公子也未有错言错语,大可不必耿耿于怀。只是奴家的身世太过凄婉,怕惊扰了公子们的雅兴;更因为奴家因此想起一个人来,故不能及时回复。请公子见谅!待他日有缘再与细说如何?” “姑娘非但未责怪小生已属抬爱,小生感激不尽,只待将姑娘欲知之事倾其所有,还请姑娘嘱咐。” 一场突如其来的尴尬场景就此消弥于无形。三人倒重新有说有笑,赏琴吟诗,就是刘谦与石榴自己都没有想起来,该问的都还没来得及问,却已到禅堂用膳时间,由于二人均为年轻男性,这寺院又仅只石榴主仆二人,不便同食,虽意犹未尽,却也只得先行告辞。 不知为何,自那日一别之后,铁佛寺住持石榴似乎将听故事的事由给遗忘了,半个月时间过去了,也未再派婢女小君出寺相邀。 这期间,除了每日功课之外,石榴姑娘深入简出,几乎从不走出寺门。在这半个月里,石榴姑娘应该是想了很多。 自从在程家老宅见到程礼的祭供场所后,往事历历在目。藏在心底的深深思念又一次喷薄而出,即使是每日增加礼佛或琴艺时间也是无法排遣这种深切的惆怅。许多谜团未解却又多了个长相酷似的刘谦,情感的寄托更是折磨得石榴姑娘寝食难安。一方面,她迫切想了解刘谦和程家的关系,他们是否为兄弟或表兄弟?看他的行为举止与程礼却无二致,当初如果不是刘谦自报家门,她几恍若梦中。但从程礼的言语中却极少提到有年若相仿的青年,但为什么一看到刘谦便会由自主地想到程礼呢。 本以为邀约刘谦之后这些问题便会迎刃而解,却不想几番客气下来,倒让自己给耽误了正题。不谈过往情事,也只是想让自己再坚持一段时间深藏苦痛,让切肤之痛更加沉淀和升华,也让自己不至于始终沉沦于斯而至失态,却怎么还是没能控制好情绪而让相谈变得要些不欢而散呢? 是否不能太过于操之过急呢?反正来日方长,自己先调整好心态再作安排。最为重要的是,石榴姑娘更是想到凡是与自己有过情感交集且曾经长久交往的人,无论男女都往往遭遇不幸,虽然她对刘谦也早已情愫暗生,而作为花魁的她也能看出刘谦对己有意,但……如果,是不是会害了刘谦?她真的再没有勇气继续想下去。想至此,石榴姑娘又开始了潜心清修的日子。尽管刘谦二人曾有过到访,但她始终未曾步出内堂。 这些内情,刘谦自是无从知晓。刘谦仍一直以为只是当日的唐突冒犯,亦次再次惊扰到佳人,而林兴则有些兴趣索然,眼见着已春暖花开,云游兴致陡增,又一次收拾起行囊,简单与刘谦告别后奔赴他乡了。 所以,每当刘谦一人有暇时进到寺院,也只是向佛堂远远张望了几眼,却也并不急着通报,只在两棵石榴树下徘徊数圈,以遣惆情。偶尔从佛堂深处传来阵阵悠扬琴声,他只当自己为免费听客,悠哉游哉闭目聆听,一曲终罢,烦恼竟无。 转眼夏末,父亲走后留下的“遗产”在不事稼穑的刘家也已有消耗殆尽,尽管心里还记挂着石榴和那些疑问,但家境一下子变得窘迫起来,让刘谦也是无暇他顾了。虽然母亲拖着病痛的身体靠代人缝补可以暂时贴补些家用,而自己身为成年男子更不能坐吃山空,何况还有个小妹要穿衣吃饭,柴米油盐都有些捉襟见肘了。刘谦只得放下追根溯源的念头,重新开始了攻读,以准备三年一次的秋天解试,考取功名奉养天伦。书读得倦了,也信步走进铁佛寺,只求能听得琴音足以驱散生计上的愁苦。 这一日,刘谦又踱进了寺院,恰正是夏日当午,铁佛寺里也早已莫名留下点“人去寺空”的印象,只有两株石榴树,经过几年的滋润,倒长得愈发高大,枝繁叶茂地伫立着,树根处洒下大片荫凉。 像往日一样,刘谦径直向着石榴树下走过去,却并没有觉查到那株石榴树下也竟站着一人。两人几乎差点撞了个满怀。 树下之人却正是寺院主持石榴,此时并未身着道袍,而仍是一袭白衣委地,微风起处,衣袂翻飞,飘飘欲仙。 见石榴姑娘不似那日脸色沉郁,相反面含微笑,对自己的鲁莽也似不以为意,刘谦忐忑之心稍许缓解。 多日不见,这石榴姑娘显见的瘦了许多,日光下,宝髻轻挽云鬓贴面,薄施粉黛,峨眉淡扫,口若朱丹,纤纤细步形如柳腰随风,面若夹桃又似瑞雪风流,双瞳剪水迎人滟,十指葱葱且嫣然。恰是:西子沉吟不语,飞燕自叹弗如! 抬头的一瞬,刘谦竟看得有些痴了。 石榴姑娘阅人无数,秦淮河花魁非浪得虚名,多少高官显贵见其一面无不惊为天人,这样的场景自是见怪不怪了。只是刘谦的表情并非娇糅造作惺惺作态,目光里只有倾慕,或者还有些许爱意,如同当初程礼一般,直达肺腑,让石榴陡然间又有点恍惚而沉迷。 幸好,小君及时出现了,一串银铃声后发先至:“刘公子终于还是来了,可不枉负我家主人的朝思暮想了!” “你这小厮,怎可如此这般说话?当心公子生气……”石榴一时间满脸飞红,猝不及防被说破了心事,哪里还敢再看刘谦,忙低下头朝小君斥道。 刘谦却是心头一震,原来自己并非单相思,也有佳人挂念,喜不自禁,“小生何德何能,得姑娘思念?只是多日听得姑娘琴声心情舒畅,故再次冒昧前来。……怪不得今日没有再听到琴音,原来是姑娘已来到树下沉思,打扰到姑娘清静,小生不胜惶恐,姑娘切莫怪罪。” “你看,公子并未生气,小……小姐又何必自扰。倒不如请公子再到内堂叙话,以解小姐……小姐之惑。”见主人仅是嗔怪了一声,并未有所责罚,小君的胆子自然又是大了许多,竟直接为石榴自作主张了。 二人也觉树下交谈不便,小君的提议正合心意,便都在小君的引领下再次来到石榴的内室。 室内陈设与上次别无二致,只是案桌上多了几幅未竟诗文。 在等待石榴主仆二人重新更衣的时间,刘谦也没敢过多走动,只是用双眼在室内睃巡了一番。与其说是闺房,倒不如说是书房更为贴切,虽然少不了帷蔓低垂,罗帐深锁,但案桌之出两面窗墙,却悬挂着不同方寸的字画诗词,字体绢秀纤弱,画幅简洁,用墨精炼,而细读内容,既非禅意劝教,又非名家大作,字里行间均透出一种离愁别绪,如泣似诉,伤感之情溢于言表,呼之欲出,衍生出作者独有的思亲情怀。正唏嘘之际,在内外室之间的一幅肖像画一下子定住了刘谦的视线,直到石榴主仆二人进得堂来方才恋恋不舍地收回了目光。 重新分宾主坐下后,刘谦仿佛换了一个人一般,再也难以忍住心中的困惑,直奔主题:“敢问堂前画作可是姑娘所为?而姑娘与那画中……之人可是旧识?” 如此直接了当提问倒是石榴姑娘不曾想到的,但好在物是人非,此时此刻,也没有什么可以不坦然面对的。于是,石榴坦陈以告:“这画中人的确是妾身故人!说起来,他也是汉阳人士,与公子同乡。妾身寄身寺庙也是因他之故,难道公子没看出来此人与公子您相貌神似么?” 刘谦初看画作时,竟只是以为画的是自己,想必石榴姑娘思念过深而过目不忘,凭记忆出此神作,如此听来,似乎画中人另有所指,方想起表兄程礼来。表兄弟二人自程礼及笄之后,二人在一起也常被误认作一奶同胞,行为举止也如同一人,除了至亲之人和他们自己,外人实难分辨。 难道这画上之人正是表兄不成?再想到当初在程家宅院门口偷偷她主仆二人悲恸而出的情景,他们之间的关系应该很不一般吧。 不待他思想太多时间,石榴接着又道:“画中之人姓程,乃妾身……多年旧交。不想竟与公子样貌如此相似,公子可曾识得此人?” 刘谦再也压抑不住心头哀恸,动容道:“定是表兄程礼了!表兄当初家逢不幸,早已故去经年,姑娘倒还留有他的画像,当真是有心人。只是不知姑娘和他却是如何相识?又为何因他而寄身寺庙。” “他……他却是妾身……先夫!……寺院存身,只为寄托哀思。本以为他……他在汉阳已别无亲人,却原来他还有表弟在。想必那程家荒宅里的灵位为你所立,妾身代亡夫先行谢过。”说罢,转出桌案,向刘谦深施一礼,珠泪却已纵横脸颊,只是强忍着未曾放出悲声。 随后,在断断续续的饮泣中,石榴姑娘将多年的隐伤毫无保留地向刘谦坦陈,直听得刘谦也是泪如雨下。 “原来姑娘却是……表嫂。请恕愚弟迟钝,未曾识得。表嫂如此对待表兄,令弟钦佩!弟也是因为当初表兄家那场变故一直不得其解,随后表兄也郁郁而终。弟得表兄生前照顾有加,无以为报,又怕引来报复,故只在旧宅里立碑,藉以缅怀。其实,表嫂那日祭拜,愚弟倒远远看到过,只是不知表嫂身份,故未及时现身,还望表嫂见谅。” 二人又是一场唏嘘,心有戚戚余焉。由于身份尚且较为陌生缘故,只差一场抱头痛哭。 还是刘谦率先擦干泪水,见石榴泪痕犹在,反而劝慰道:“表嫂且勿悲伤过度,表兄身后之事自有小弟打理。只是表嫂孤苦伶仃流落汉阳府上,又常伴青灯,小弟思来却是过意不去。但小弟家中尚有高堂体弱,小妹也尚未成人,不能兼顾,只得先委屈表嫂了。待小弟今年秋试成功,来年科考得取功名,再来为表嫂尽人亲之力,以不负表兄之托。” 一番话说得言真意切,石榴姑娘感动之余又添新愁:“公子说哪里话来!得蒙不弃已是万分感激。公子只管求取功名回报家人便可,妾身命薄,只求皈依我佛终此一生,无须公子过多挂念。我与亡夫只是两情相悦,却并未明媒正娶,于法当不得表嫂之称;妾身以亡妻自封,只恐为他人留下话柄,公子但仍以姑娘相称才是。” 刘谦想起一事,忙解释道:“那恭敬不如从命。小生数次打扰姑娘清修,姑娘也莫放在心上。只是听姑娘弹奏常有神清气爽之效,故而恋恋不舍,还望姑娘海涵一二。” 见他仍是如此彬彬有礼,石榴不禁破涕为笑,“公子想听妾身弹奏自可随时前来即是,妾身弹曲解闷也已习以为常了,能让公子遣怀倒是幸事。只怕技艺不精难登大雅,公子见笑了。” 刘谦到底还是少年性情,见姑娘竟允许他旁听弹奏,转悲为喜。“哪里哪里!姑娘琴艺精深,实天籁耳!今生有幸聆听一二已为非凡,又何敢见笑乎?” 石榴心内也自觉欢喜,只是不似刘谦那般喜形如色。“既蒙公子不嫌,今后便可常来常往,一来说些汉阳人文地理,再则……向公子讨教些诗文,不知公子以为然否。” 刘谦应道“那……小生倒是求之不得。只是姑娘每日功课繁重,再添平多打扰,小生真真惭愧不已也。” 石榴突然正色道:“公子也不必庸人自扰。寺庙本就是修身养性之地,何况我佛慈悲,普纳众生,公子常来当也无可厚非。寺院屋舍虽然有限,但我……仍可为公子辟一僻静场所,公子亦可在此静读经候秋试,先预祝来年高中状元才好哩。到时寺院也能沾沾光哩。” 刘谦不禁有点大喜过望。当初仅为结识佳人而来,目的单纯,而得知了石榴姑娘与表兄关系后,欢欣的心情一度被打入冷宫,正愁可能再见石榴机会不多,没想到石榴姑娘热情邀请,且愿意借出场地陪读,说不得时常可以相见了,当然意外!况且佛堂清静之地却正适宜攻读,岂不两便,生怕石榴姑娘有所反悔,匆忙站起身来,长施一礼:“若如此!小生感激涕零。只是不要太让姑娘为难就是。” 石榴起身还礼,“公子不必见外。寺院厢房虽然不多,但却有常备救济之所,哪有为难之说?” 此时天色渐晚,虽然感觉尚有诸多话语,刘谦却不便久留,不得不起身告辞。石榴主仆亲自送至寺门外,并约好时日。 然而,到了约定时间,刘谦却并没有如约而至。 其实从最初的一见钟情到数次近身谋面,刘谦对铁佛寺年青住持的倾慕之心有增无减,特别是伊琴艺书画样样精通,且能吟诗赋词自是难得,仰慕之余更添爱意。在刘谦心里,早已将石榴引为知己。能有机会见到石榴,已是他长久的期盼。与石榴的为数不多的面谈过后,在感慨石榴姑娘深厚用情,特别是怀着对表兄的深深眷恋而以至于放弃秦淮优越富足身份追随到汉阳之不离不弃,若表兄地下有灵也当知足了。也由此,让他对石榴姑娘更多了层敬意。 尽管石榴姑娘尚并未说出其秦淮河花魁的身份,也未透露其本出身于官宦之家的身世,但言行中天生俱来的高贵幽雅之态却让刘谦心生了嫌隙:表兄程礼虽非出身贫门,却也不是富贵商贾之家,以他的浅薄资本却又是如何得色艺双全的石榴姑娘如此垂爱呢?如果说是在表兄的才华所打动,而伊本身的诗文造诣与表兄相比也是难分伯仲,是什么理由让伊如此死心塌地地来到汉阳,宁愿投身佛门了结残生呢? 与表兄相比,自己无论气质才华更是自惭形秽,虽然看不出石榴姑娘是否有所觉察,但见石榴姑娘在对待表兄的感情上依然是那么情深恨海,虽然自己从来没去过金陵秦淮,秦淮河的名声却也并不孤陋寡闻,一个以卖弄色艺博得富豪一掷千金或者与名声在外的文人骚客附庸风雅的声色场所,对还没有出人头地的秀才程礼竟有如此看顾有加自是难得。可又正是因为这,让刘谦回家冷静之余心也凉了半分。从石榴姑娘的态度上并没看出来有所嫌弃,相反多了许多热情,但愈是这样却愈让刘谦觉得自己可能只不过是表兄程礼的一个影子罢了,是石榴姑娘从自己身上看到了心上人而有所寄托,一旦身陷其中,不仅对不起表兄程礼,更是怕对不起石榴姑娘。他原本年少,情窦初开,却又本性矜持,自尊心极强,既欣赏石榴的才华,却又怎能甘心做人替身,这寺院到底是再也没有上门。 也罢,尽管自己对石榴姑娘仍是一往情深,石榴对自己也是多少有意,却因为表兄的那一段过往,刘谦不愿对表兄的名节有所玷污,惟有刻苦攻读,待中得功名再来见面却也不迟。 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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