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沙记
北京中科专家 http://pf.39.net/bdfyy/zjft/ 青黑峰峦汹涌腾跃的南山腹地,自东而西孕育五条清洌源流,百折千回之后,蜿蜒出山,向北流入金衢盆地,并最终汇入兰江。这是紧扣浙中大地的五根手指,这水系是掌握如蚁集聚的生民的田亩丰歉运命的硕大只手。白沙溪即其一,“白沙溪在金华县西南,出处州遂昌县,流入大溪,其溪出白沙如霜雪,故名”(明《环宇通志》)。 这是一条与我的生命有着瓜葛的溪流,很多年前,我从下游的江畔草甸溯流而上,经过繁盛市镇的那座白龙古桥,在上游的水岸栖居。白沙溪在贴近孤山(山上草木蒙茸,坟冢成堆)的时候沉静下来,变成宽阔的玉山潭。那些天色忧郁的黄昏,一个遐想的孤独散步者目睹白鹭从岸边的暗绿柳荫翔出,掠过山丘,像天使一般去了远方。以及幽夜,独自涉过卵石为底的苍茫溪滩,在摇曳的芒草旁见证流水如何将潜藏的圆月击成一河的碎银,从而也旁听了黑暗的村庄鼾声如云。 堤内平旷的田畴里残存着几个土墩,墩上挺立着茂盛的参天野树,藏着鸟声风声,或许还有神鬼闪躲的眼睛。传说一个月黑风高的冬至前夜,有人顺着河堤漫步,突然起了薄雾,把路径遮掩。彷徨之际,他听见后面传来自行车清脆的叮呤声,一个邮递员骑着一辆墨绿色的邮车赶了上来,戴大盖帽,骑得飞快,面目不清。这人暗想:既然他骑过去了,那么前边一定有路的,就顺着他的方向走。骑者一会儿就消失在浓雾里。他走了大概二三十步的样子,路却到了尽头,这时,看见尽头是一座荒坟!坟上有株猎猎作响的孤树,仿佛在招魂…… 当然要是月白风清的良夜,会看见深陷于野地里村庄睒着的寥落灯火,以及提着微灯赶路的流萤,远远听见村人稀疏如山前雨点的话语。那是可以眺望南山的村庄,在晚秋给人以想象和温暖,我承认当年想混入那个村子,在篱边种一把菊花,但是毕竟只有在村子的外围放一把火,煨几颗土豆或红薯,用来佐酒。 那个天空晃荡不定的夜晚我瞭望身旁的洞山,那是一座相看两不厌的矮山,孤寂,黑沉,像我内心顽固的块垒,在它的上面,繁密的星子在悄声低语,似乎在说:瞧啊,这人!此后,我数次独自或结伴前去洞山。我想从另一个角度看看那个寒凉空旷的夜晚,它似乎是我青春的迷茫背景,但多数只看见一两朵停云,泊在村子的上方!洁白而深厚,像天空的某种意绪,像我某种意绪的客观对应物;在温柔的白云下方,白沙溪以优美的弧度画在大地上,但我知道昔年临水自照的影子永远流走了…… 只是白沙溪畔的洞山永远无法游走。这一座在平野突兀隆起的小小山丘,它的性格是孤僻的,它的面目是荒凉的。洞山原名铜山,“铜山在金华县南三十里,太平环宇记,山下有泉,水色鲜白,号曰:铜山泉。下临南溪,旧产铜,故名”(《大清一统志》)。在堪舆者的慧眼中,南高北低的洞山是迎水而上的一尾鲶鱼,为了它不至于摆尾游走,从而留住风水,临近的古方村人在平坦的山顶造起一座风水塔,这塔象征着一柄重剑插入鱼身,将它镇定,使其原地游弋,固步不前。 时至今日,在洞山附近的村庄里,依然流言山顶埋有宝物。多年前,盗贼猖獗,塔底被挖开一米多深,地下数块石板被凿断,便是佐证。村人固执地认为,盗贼们曾从洞山塔的地宫中取走了半箱子白花花的银子。盗洞虽被封住了,但依然有人在山顶窥探、挖掘。据说每月农历十五,当圆月升至洞山塔的顶端,循着月光照射产生的塔影挖掘,便可寻到宝物……。 而在我梦境出现的这片原野却是荒芜的,甚至没有一个人影,黑白,迷雾重重。环绕小孤山的是四季色彩变幻的农田,我曾穿过麦地、包谷地或稻田、油菜林,试图找到那只鱼眼——铜山泉,但它无疑已经壅塞。哦,盲目的洞山! 暮春时节,野花已经败落,到处是繁荣的绿色,我再一次踏上洞山。远眺,西坡是蔚然森秀的毛竹林,将孤高的灰白古塔团团簇拥着。沿着林间荒径上山,几分钟就抵达塔下。仰视,它生殖器般深深地插入苍穹。 塔始建于明朝万历二十三年(年),为楼阁式空心砖塔,平面六角形,共七层,塔身逐层内收,每层青砖檐头,早年外壁绘有佛像、壁画,已经磨灭。每面均有券门,塔之底层,有拱门通至塔内,在塔心可直视塔之内顶。内壁两侧,自下而上,有两排小坑,供攀登之用。二层南面券门上嵌石匾一块,上刻“耸壑昂霄”。古塔曾被日本人的炮弹击中,削出一个洞孔,且塔身倾斜。加之风雨侵蚀,摇摇欲坠,近年刚刚修缮过,但已听不见昔年悦耳的天籁般空灵的铜铃声。 塔后的关帝庙,半已倾塌,木椽断裂,满地瓦砾,不避风雨,残败不堪,泥塑的关帝面目不全,处境凄凉。东面马头墙旁的屋顶上,一棵寄生的枸树,手臂粗细,遒劲的树根扎入墙身,焕发出葱茏的绿意——似乎吸收了这座凋敝野庙的全部灵气。庙宇四周的苦槠、樟树、枫树和朴树,多已合抱粗巨,参天蔽日。日光斑驳,鸟声清越,但站在绿草茸茸的林子里,我依然感受到一股强烈的阴郁之气,那是从坼裂的墙缝、昏暗的竹林和荒败的庙宇生发出来的,在我身旁浮荡。 流水渊渊,白沙涓涓。在洞山之麓逆流而上,是平野尽头的琅峰山。这里是东西起伏延展的南山脉的一道豁口,山北水西的旷地上,结着一个马蜂窝般的集镇:琅琊。这是个宁静的小镇,街上疏落地走着闲散的农人,老者躺在沿街的店面里冥想,枇杷树在庭院里坠着累累的黄绿果实,鸟儿啁啾着向山影飞去。 在镇东,因为筑起堰坝,白沙溪含蓄成一个娴静的湖。年的8月,我曾在笔记本上素描这个弹丸小镇:“初秋炽热的阳光粗暴地熏蒸着大地,小镇的气息是微弱的。偶尔,一辆重型卡车碾过,漫起一股灰尘,而午睡的小镇仿佛在梦中随之颤抖。蝉,在远处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它使得小镇更加宁静——有点清静无为的意思。坐在根木饭店的门口,透过小街上空的浓荫,可以看见群山参差重叠的淡蓝影子,蓝影的上方,是银亮的、静如太古的白云,那群山深处、白云下面又是什么地方?我的心思因此变得异常邈远。” 多年过去了,琅琊并没有多少改头换面,依然那么静谧,那么心定气闲,只有出山或进山的车辆卷起一阵躁动,随即复归平静。这是一个能让我放心的地方!水曲山隈四五家,夕阳烟火隔芦花。渔唱歌,醉眠斜。纶竿蓑笠是生涯。走到琅琊我就联想起这诗,仿佛看见琅峰山下白沙溪上漂流着某个虚幻的古代身影。 站在镇南的堤岸上,琅峰山原形毕露。东西走向的山峦像一条肥壮的卧蚕,临着清流,山势并不崔巍,但亦雄奇,因为赤色崖峰陡峭如削,罅隙处只长些灌木和藤类,众多或大或小的洞穴嵌在其中,洞中居着观音、真武大帝和白沙老爷等一应神明。过公路桥,转琅峰阁,就来到竹木清俊的山峰底部。 沿翠竹和陡壁夹峙的清幽山道攀行,上白沙亭,很快就抵达山腰的白沙古庙。庙宇简陋、逼仄,倚着危岩以木构建,形似路廊,崖壁旁坐着红脸的白沙老爷。白沙老爷叫卢文台,东汉幽州范阳人,汉成帝未为步兵校尉,迁辅国大将军,曾领兵扶汉室讨赤眉,有功;后助刘秀得天下,卢不受赏,急流勇退,率部三十六人,退隐辅仓桃源(今白沙溪上游),开垦田畈,自食其力,又治理白水,修建沿溪三十六道堰,灌溉二州三县良田万顷,成为浙江最早的水利工程之一。乡民感怀其德,沿溪建三十六座庙祀之,尊奉其为白沙大帝。明《白沙昭利庙志》引证唐碑赞云:卢侯当光武应运之期,即能脱身山岛,与樵夫渔父为俦,假使以隐遁之故,与草木同腐……。 卢率领乡民修筑的三十六堰坝,尚存13堰遗迹,其余部分已沉没金兰水库的库底。“巍巍古柏临清渚,寂寂高坟对碧峰。三十六湾溪堰水,至今利泽未曾穷。”“白沙三十有六堰,春水平分夜涨流。每岁田禾无旱日,此乡农事有余秋。”历史上,有诸多诗篇感念和传诵卢的功绩。卢死后葬于汤溪县南四十里的白沙原、三台山下,但他的各式化身端坐于溪谷,日夜谛听着白沙溪滚下道道堰坝发出的浩荡回响。站在琅峰山上,透过树隙,能清晰地窥见布帛般抖动的第二堰,依然引导一渠清水向东流,滋养一方。耳闻白沙堰潺潺不息的水声,我反复想起一个词:恩泽。 那群山深处、白云下面又是什么地方?多年以后,我解开了内心的悬问。车子过琅琊镇大桥,瞬间进入了山口。一处处折叠的山坳被打开来,远山近坡是蔓延的蓊郁竹树,连绵无际。五月明净的阳光静静烛照山野,把绿叶涂得油亮。一个个散淡的村庄,藏匿于树荫下,似乎已经空无一人,只有火红而寂寞的石榴花开在窗棂下,鸡在山坡后幽啼,松鼠在枝柯攀援,一条阒寂的林荫道把我们引向深藏不露的铁店,一个屋舍散落的慵懒的小村。 转过村后的竹林、水塘,我们来到一片植被葳蕤的缓坡。慢慢地,我的眼前闪烁着越来越多的光点,那是漏下的阳光在碎瓷片上跳跃的反光。然后,我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一片深厚的废墟之上,到处是堆叠的、残缺的碎瓷,那可能是破损的碗、盘、罐、瓶、壶、杯、花盆、三足鼓钉洗、鬲式炉、盂,以及其他不知名的物件,它们全被某只暴虐之手打碎。 它们已经沉寂了上千年,但是随着我们脚步的碰触,又喧响起来,泠泠泠,悦耳,像微风拂过,又像一条无形的时光之河在流动,或者是它们在诉说,诉说着它们的前身今世。这些经过粗大双手揉搓、把捏、划纹,经过烈火灼烧的泥土,没有完成出走,又回到了泥土。是的,更多的在地下,在黑暗中,在时光深处。“厚的地方堆积有几十米,这一片山坡下都是。”站在一棵结实的板栗树下,有人用手划了一个大圈,“铁店窑遗址是婺州窑系代表性窑址之一,婺州窑以生产青瓷为主,兼有黑、褐、乳浊釉和彩绘瓷,是唐代六大青瓷产地之一。 铁店窑均为北宋龙窑,烧制时间延续到元代,现存窑址三处,其中一号窑址烧制乳浊釉瓷(挂釉很厚,没有透明感,像蛋白石或牛乳中溶以颜料一般,故称乳浊釉)为主,亦烧青瓷,A窑长50米,B窑长40米;均南北走向,均为龙窑,南高北低。铁店乳浊釉瓷,是两次上釉,一次烧制成功,这种釉具有萤光一般幽雅的蓝色光泽,釉面呈天青色、天蓝或月白色,具有玉石质感,晶莹美观。除利用釉面的乳浊效果外,装饰有花口、鼓钉、兽足及弦纹等。 我拣起一只碗底(厚重!),走到池塘边把它磨洗干净,内壁霎时呈现乳白的釉面,间着丝丝缕缕的深蓝,犹如一幅宽广的瀑流向碗底奔流。换一只,暗黄中浮着月白,仿佛远山升起的袅袅晚炊,有着宁静致远的意境。这是一千年前在器皿表面凝固的时光,我触摸的手指感到光滑而冰凉,内心有微微的疼痛……。 铁店附近之所以出现众多龙窑,一是丘陵山坡便于建造窑床,二是陶土紫泥取之不竭,三是柴薪丰富。而更重要的是,铁店窑址遗址西一公里处即是白沙溪,原称白沙港,水运方便快捷。大量的陶瓷产品经由白沙溪——婺江——兰江——钱塘江,直抵杭州,并外运到韩国等地。 铁店的熊熊窑火是明代慢慢熄灭的,一片热土渐渐冷却,随后被野草藤蔓和林木所遮蔽。坐在松荫下,我凝望这片厚土,有沉默在嘴上,有感喟在心中。我走到水边洗手,手上一片寂静,而我无意中瞥见,一朵悠云,正缓慢地在水底移动。哦,那是不是我多年前目睹的那一朵? 从琅峰山下沿着白沙溪继续溯源,是一道稳重的大坝,扼守着谷口,蜿蜒曲折的湖水像青色巨兽的多重触角,伸向一个个隐秘的山坳,其中西面的水域尽头,建有一个东山草堂。去东山草堂需要搭乘轮渡,大坝一侧即是一个小型码头。朋友告诉我,他曾经数次陪着外地诗人前往,那是一个幽谧的世外之地,要是春天去,小山坳里浮着数不清的桃花,空气中弥散着甜蜜,而入夜的山月,格外孤冷。这是一定的……。 夏日的午后,我站在岸边,看青碧的湖水在岸边蠕动,映着蓝幽幽的峰影,白亮的云朵从山后出来悠闲地踱步,我揣想着那个似乎已经子虚乌有的草堂、曾有的烟火和人声,以及那一个个无名山坳,心思变得旷远和惆怅。我知道,在内心深处,也有那样一道峡谷,偏僻,清冷,甚至连月光也无法企及…… “……我相熟的亲人越来越少∕他们老去消失在南山的褶皱中∥南山的褶皱中:人们手脚并用∕匍匐在琅峰陡壁夹峙的山道∥山道弯弯,日复一日在额头蜿蜒/一个人一次次在内心回到他的南山∥南山。十万大山的连绵起伏。∕十万大山的奔涌。十万大山的清寂。”(伊有喜《南山》) 作者简介: 杨荻,祖籍仙居,现居金华,已出诗文集《独自歌唱》、散文集《边鄙》《青痕》。 更多阅读—— 白沙溪 五峰山下良田畈,涓涓渠水何时现 寺垅的前世今生 大坑口(杨荻山野随笔之25) 边山暮雪 坟岩村手记 表达独特的江南元素 棺材头 风物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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