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设咱教育人最纯净的心灵家园

鸟归林人入睡

一

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早晨，我还穿着失去父亲的重孝。白鞋子，白头花结，胳膊上裹着黑纱。天一明，便出去忙着摆水果摊。

意识里还知道，上午八点到十点左右生意好，晚了就不赶趟儿了。

我用娘的那个绿色脚蹬三轮，带着一篓子货：苹果、橘子、香蕉……这还是家中出事前剩下的。我只另添了一篓香蕉。迎着凛冽的北风，我站在东明三八路东头接壤黄河大路的路岔口摆地摊。这儿离家远，左邻右舍少看见，我的心情可放松些。

途中，路过了三八路路边父亲先前的葡萄园。寒风中，我在摊位前站着，等待着前来买水果的人。眼睛却向远处正好目及的葡萄园望着，想努力寻找点什么……好像看见了父亲平时在园里劳作的模样。

这是继我家玫瑰香葡萄院之后的又一块农耕地，父亲也将之扩建成了葡萄园。葡萄以巨峰为主产品。近十年头上，正是盛果期。连续几年丰收，长势喜人。周边许多人，都到地里来买葡萄。自家种的，品质上乘，父亲卖的价格又便宜，童叟无欺，老少欢喜。稀罕葡萄种植的还常常边买葡萄，边向父亲讨教葡萄种植技术。

为了带动乡邻共同致富，父亲手把手教三叔植办起来他家紧挨我家葡萄园的葡萄园。三叔常感叹，没有冠英哥就没有他家葡萄园今天的丰收。因此这儿一度十分热闹，像个小市场。

那时的日子苦中有乐。我们队里好多人都知道父亲会唱豫剧，免不了在田间地头让他唱一段。

“鸟归林，人入睡。夜深人静，饲养室传来了马叫之声。”这段我最熟悉的唱腔，常常在黎明时分从小葡萄园里飘出。让我想起他在大集体时，三更明月五更鸡，领着一群年轻人深翻耕地。这样唱着，乐着，给他们做榜样。

二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建筑征地的消息，越来越临近。眼看着三八路两旁的耕地被慢慢占去，一个单位正好坐落在我家和三叔家葡萄园里。

农历八九月份，上好的品种刚刚下架，就传来了“时间到期”的消息。措手不及，没有很好地将葡萄收拾一番。那棵棵还正结着出色的二茬葡萄的果树便被砍倒在地。植株像一个个刚成年的孩子，那晶莹的葡萄就是它们哀怨的眼球，望着爸爸伤心落泪。我家地邻三叔家，同等命运。两位果农无助无奈地，木然站在原处，望着他们十年心血培养的一地的“孩子”，不知心中有多悲苦。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一个个抢拾园中葡萄。狼藉的葡萄枝蔓，被踩踏一地。

当我们从四处奔回葡萄园时，已经晚了。抢拾的人们刚刚散去。我妹妹都心疼得哭了。父亲背着手，还在葡萄行中踱来踱去……他朝夕相伴的葡萄园啊，被要命地摧残。要不眼前的活计就又要开始忙了——葡萄下架，收拾枯枝败叶，剪枝，冬施肥，埋藏，一系列他熟练的管理操作，如今都不必要了。

那种失落，我们都难以想象。

他像侍弄自己的孩子一样，从一棵棵小苗育起，浇水、施肥、剪枝、绑条，经过多道工序。经风雨，越寒冬，到大地封冻，年年月月。十年树木，付出了多少心血。刚得回报，盼望春归，却惨遭命运捉弄。一位七十多岁高龄的老人，他得有多大胸怀、坚毅，才能像大山一样，原地站住。

父亲站在原处，那分明就是人生的一枚感叹号！

原说的赔偿十五年，我家三百多棵葡萄树，每棵会赔三百元，后来成为一百五十元，再后来一百五十元也成为泡影。没文件，没落实，不了了之。我们只拿到了一点很可怜的地皮款。

三

这件事像狂风一样飙过，父亲仍然乐哈哈的。他把一切都看透了，淡然出局，砥砺前行，带我们继续生存。但后来，子女分明感觉到这件事他有心结。我就见过父亲有时候自言自语。没多长时间，他患上了脑血管疾病，我隐约觉得这病和这件事有很大关系。

那一年，父亲刚过七十一岁，丢下我们撒手而去。当年我们都还没有能力去支撑生活，更别提父亲能享到我们的福。他为我们这个家付出的太多，受了一辈子罪，到老什么福都没享。这几年生活比以前好了许多。可他却走了，子欲孝而亲不待。

生死难料，我本彷徨。后来，当我们把剩的不多的几棵葡萄苗隔着围墙五元钱一棵，廉价被人家一棵棵拿去的时候，只觉得父亲用心血建起来的葡萄园被一枝一叶撕碎了撒在空中，就这样消失了。有时候又觉得，父亲被葡萄仙子招去了。它们是他的孩子，离不开他的照料，遂同归魂乡。

葡萄下架后，小园就荒芜了。心情和葡萄架坍塌一地。有时傍晚无人时，不由自主来到故地，思念父亲。耳边风声、雾气回旋着往昔的劳作景象，时见时散。

四

父亲从不重男轻女。八个孩子，其中七个女儿，除了大姐，他辛辛苦苦供养了三个初中生、四个高中生，还专门培养小弟从事绘画，二姐上卫校，五妹学业进修。那年头在当时都是罕见的，一般人做不到，他却做到了。人家的孩子出去打工挣钱，生活宽裕得多。爸说不能光看眼前。当年有人劝他：女孩子上那么多学干啥，累死你！父亲却默默前行。

这一年，我们大队的很多考生中，我和四妹两位一下考上了县一中的高中生。很多人惊叹之余，又担心爸爸供不起。但爸爸咬牙坚持。借助当时我二姐微薄的教学工资，供我俩上完高中。而天不助咱，四妹差了四分没上成大学（后被人用钱打点顶走了这个名额）。爸爸说，只要孩子能上，上多高，我供多高，哪怕骨头刻成扣！大山一样的父亲，他用一双巨人的手撑起家这片蓝天。

五

有一年，我自己小家庭生活特别拮据。丈夫工资低，我的两个儿女一个读小学，一个念初中。生活上孩子缺营养。我坐不住，把爸爸种的葡萄售完之后，经别人指点也顺便发些水果卖。

其实我是真不愿卖水果的，还不是因为心疼爸爸种的葡萄，辛辛苦苦的成果都抛洒了。慢慢地通过卖葡萄也摸索出了出地摊的一些门道。可我一天卖完货只能赚几块钱，用别人的话说还不够个辛苦钱。可我很看重这几块钱，用辛苦积少成多。有时我捏着五块钱，心想这五元钱给孩子买点啥不行。我忘不了，往年孩子在生活上的无奈。

有一年夏天，东关路口有一个卖西瓜的。那时西瓜刚下来，孩子快要放学了。天很燥热，可哪有钱给孩子买西瓜。狠狠心便把买馍菜的钱拿出来1.5元，给孩子拣了一个最小的西瓜买下。回家就急忙用轧井凉水冰上。俩孩子放学后，身上热乎乎的。我把小西瓜从桶里捞出来了，一分两半，妮儿一半，儿一半，儿女都很开心。让我咬一口，真是又凉又脆又甜。看着俩孩子高兴的样子，我才忙着去做饭了。一想到这，我何不放下面子去给孩子挣下一些生活费用。那一段时间便去批发水果卖。也是自己能力有限，别人赚得钱多，我只挣很少的钱。

这一年年关，一场雪来得特别早。我整天在路口出摊，脚手都冻了。可心里并不是那么寒冷，反而觉得很高兴。因为头天晚上，我把零零星星攒下来的钱数了一下，还有两张红版的，都快有五百元了。我沉浸在自己劳动得来的收获中。心想，这一年我也能拥有五百元钱的额外收入啦。让孩子过个好年，再给爸妈买点啥。艰涩中带着喜悦。还有孩子放寒假骄人的成绩单，这个年也算欢喜。

六

大年初六的早上。小兵弟突然慌忙闯进我家中：“姐，咱爸爸生病了。”晴天霹雳！我向老院跑去。一路上，昨晚我在爸爸那时，娘的吩咐还响在耳边：“妮儿，明早把你那个黑提包拿来，你爸说他得去东明集你姥姥娘家走亲戚。”爸怎么了？不是头天晚上还好好的！

等我跑进老院儿，医院。医院赶。听娘说，爸起床后，娘给他温热了洗脸水，爸就弯着腰洗脸。娘在一旁馍篓里往外拿爸爸要带的枣花馍。只听爸爸哼了一声，娘转身时，爸已一条腿跪地，娘忙去扶她，一边叫上小兵弟，两人小心扶他到床上。爸躺下，再叫他，就不做声了。事情发生得就这么快。

医院住了十八天，一直没有醒来，就这样离开我们走了。多少人惊讶，太可惜了。大正月十五，娘孤零零地守着爸爸，那么无助。再也看不到娘欢欢喜喜为我们做十五的灯盏了。娘心散了。再也看不见爸爸的笑容，听不见他唱，享受不到爸爸带我们去观灯、猜谜语。

我家大门上，爸爸多年沿袭书写的那一副春联还在：“松竹梅岁寒三友，桃李杏春风一家。”横批：“山河壮丽。”带着哀思，与儿女，与亲邻，与多少赶来送别的人同悲。那刚毅俊秀的笔迹，成了爸爸生命的绝笔。我抚摸着它痛哭不已。大门里，爸爸伟岸的身影不见了，那多年欢乐的唱腔消失了。家没了生机，家的声音哑然消失……

七

过年后买水果的人也不多了，我也无心坚持，便收了摊。从黄河大路一路向北，去爸爸坟上原不是这么走的。我误打误撞还真摸到了爸的坟。远远的，我看见了梦里多次梦见的那堆黄土。

春寒料峭，残阳如血。被风撕扯剩下一半的纸幡孤零零地摇曳，好像是爸显了灵验，怕女儿找不到父亲，在向我招手。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隔着多远，几乎是跪着扑向坟前，放声大哭。漫漫荒野，天昏地暗，真像依偎在爸爸怀里，把思念全哭出来，哭给苍天。

车上还有几只红苹果，给爸放在坟前。还有上午丈夫给我送的一盒饭，我一口没吃，也给爸爸打开来。爸你吃吧，你走时插着胃管，啥也没吃。亲爱的爸爸，突然间您就在这荒郊野外了。你冷不冷，饿不饿，想亲人吗？女儿想爸爸有多少话想说，却千呼万唤喊不应。呜咽的风中，历历往事，重新浮现在眼前。

八

九岁上，我摔坏了腰。爸爸为女儿治病，历尽艰难。好不容易女儿长大。到婆家后，有那么一段日子不开心。与那的生活习惯难以融入，度日如年。正在全家还处于为我祝福的日子里，突然有一天我出现在爸爸面前，显得很不开心。然后跟爸爸说，爸爸你想让我好好活着就让我回来，我不想呆在那儿，我觉得在那样落后的环境等于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爸爸注视我良久，他好像读懂了女儿的心情。于是，他领着我到他种葡萄的小院，指着那两间田园小房对我说：“妮儿，你只要不嫌这两间房子简陋，就住下吧。”我曾想过，哪怕回娘家有一立足之地，我也是很满足的。从此我和儿女就住下了。丈夫跟着我们也住下了。从此葡萄小院有了生活的笑声。爸早早晚晚又多了一个落脚的地方。干活时有人照顾，我和孩子和爸爸其乐融融。有时候，深夜里，月华似水，睡不着时，倚门对着满院露珠莹莹的葡萄叶，心绪万千。思虑忧愁，以后的日子怎样走，何去何从，一片茫然。

好歹走过来，熬到了现在。为了孩子，我学着爸爸对生活的坚韧，相扶相帮，苦中有乐。

年，我得了重病。那时我无论生死都治不起病。丈夫在坚持，他要把我从死神那拉回来。

丈夫陪我到千里之外的济南看病。安排就绪后，我住在一个小旅馆里等待手术，丈夫回家筹钱。我送他到济南东站。返回时，为省下几块钱车费，我抱病步行从大明湖畔，医院走。顶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那一路，心情酸楚。我麻木着神情往回走，想想这些年的不易。到了小旅馆，同室吓了一跳，我浑身都湿漉漉的……

那一夜，我辗转反侧。我把这夫妻情、父女情想想前后，祷告上苍再给我一条生路。让我走出黑暗，把儿女养大。

庆幸我真的走出了生命之光。手术三天后，我从昏迷中渐渐清醒过来。知道拼命看书的丈夫是为了缓解压力。使我更意外的是我爸爸亲自来济南看我。他那么高龄，由女婿陪着，山高路远，终于见到了女儿。我都难以想像他是怎样艰难走过来的。我抓着爸爸的手，满脸泪水，似在梦中。

爸为我擦了一把泪，仍像往常笑着安慰我：“没事，好好养着。”同时告诉我家里两个孩子的情况——我那儿女一直都和姥姥住着，说起早晨上自习的时候起床都快晚了，叫女儿起。我娘却说，死老头子还黑着呢，再睡一会儿。这一嚷嚷，倒是把小卉吵醒了。放学后，儿子小路围着烧地锅的姥爷，一边烤手一边跟姥爷说，呵呵好冷，姥爷我都想钻到锅底里去。

我知道爸爸一直是很乐观的，他用拉家常的方式告诉了我家里的情况，免得我牵挂，给了我力量。一时的，我把痛苦抛开，心中充满了温暖。我好像一下子病好了。

在爸要回去的时候，我坚持走出病房外，送他到路口，心疼连累了老爸。爸爸却千叮咛万嘱咐，好好养病，别挂牵家，家有他呐。就在爸转身的那一瞬间，我明显感觉到爸爸苍老了。实际上，爸爸不知为我怎样受尽担心煎熬。我知道爸爸的乐观都是安慰孩子的，我不能辜负老爸的期望。我一定得站起来，我的家庭、儿女、亲人、父母都需要我，我一定好好回去。我做了最大努力。

九

终于出院了，我忍着身体的疼痛打扫我的小院。晨昏理荒秽，想着早日把孩子接来身边，让娘歇歇。

休息的时候，我坐在窗下，这一场遭遇突然一下子像过电影一样。痛定思痛，忍不住哭了起来。恰巧爸爸这时来到小院，见我这样急忙拉着我的手，说：“妮来，莫哭。”我哭得更狠了，哽咽着说：“爸，医生说我得的是癌症。”“妮来，他说呗，人家得癌的多着呢，好多人不都还好好的。医生还说你这是轻的。别怕，有大人跟着嘞。”

爸的话真是比一剂良药都有效，增力量。就是有了爸爸的鼓励、劝导，我才领悟到人生的坎坷，增强了生活的信心。我顽强地走出了生命的黑暗，已坚持术后的26年，生命让我赢得了时间。儿女长大成人，女儿本科生，儿子研究生，有好工作，这是对他们的姥爷多大的回报和感恩。

那年那月，我有爸的疼爱，有引路人，我是幸福的。而今我没有了爸爸，大山倒了。有山靠山，没山独担，我感觉是那么脆弱。泪水在我脸上冻结，回首往事，都是挺过去的日子。仿佛看见了爸爸的笑容，听见了亲切熟悉的声音。也许爸的灵魂有知，知道亲人来到了他身边。我们有灵犀的交流，爸爸痛惜女儿的悲伤，唤醒了我。寒冷让我打了一个哆嗦，也清醒了许多。

天幕上升起了一弯很大的新月，像一艘月牙船。月旁一颗极亮的星星，那是爸在天堂里清澈慈祥的目光吗？您看着我，依然呵护着不让我害怕。

夜晚的坟地，那有多可怕的传说。而我此刻为什么这么安然。我半靠在坟前，仍觉得像先前一样偎在爸爸的身边那样温暖。我安静地望着星月，想平时在家里思念爸爸，实难放下，这会儿心中平静，并不害怕。阴阳相隔，恐怕这是离爸最近的距离了。黄泉路上，多想给他撑把伞，喂他吃口饭，捧上一枚平安果。

十

神回现实，我不能这么任性地陪着爸爸。我还有老母亲，心疼娘老来失伴。今日已晚，离开她整整一天了。我还得看看她好不好，都吃的啥。还有我那一双儿女，这么晚了，他们爸爸给做饭吃了吗。写作业是很辛苦的，儿子的脚都冻得冰冷。我的夫下了班，一边照顾孩子，一边心中惦记着我，别接我走岔路了呀……

思前想后，我又回到现实中来。三跪叩首辞别爸爸，忍泪含悲往回走。人，活着！

人生风雨，又一场考验，让我失去丈夫。孩子们刚刚完成学业，走向工作岗位。跌跌撞撞，还没来得及领略生活的真谛，品尝天伦之乐的滋味，未来得及孝敬父亲，他就走了。

这是我们生活中又一重创。可这一次，没有爸爸来扶我。我死去活来，也磨砺了自己。摇摇晃晃再一次站起来，我手搭凉棚往前望，前面的路究竟还有多远！一年三百六十日，还有多少风刀霜剑严相逼。索性：道法自然，我带难生存，力顽拼搏。娘说：命大撞得天宫响！我活到今日，还能写下《一院葡萄玫瑰香》《风雨归来》，我还会有更好的精彩的命运交响曲。

朱素臻，山东省东明县人。文学爱好者。热爱生活，热爱大自然。重亲情，喜欢看书，喜欢抒写内心情感，把日子过得有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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