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离他最近的时候，只有三厘米。在他们唯一的合影——初中毕业集体照里。

隔着两排人，隔着十七个人。

照片里的她梳着两条麻花辫，笑得羞怯而紧张，她睁大眼睛，生怕被拍到闭眼睛的样子。

照片里的他留着小平头，笑得自信而又尖锐，仿佛随时准备跳出照片，来征服这个世界。

她和他的真名不便披露，我们暂且把她叫做莲子，把他叫做梨儿吧。

榴县辛梨，地处关中平原，开始叫“辛梨人民公社”，后来叫“辛梨乡”，现在叫“辛梨街道”。

他们上学的时候，是上世纪九十年代，那时的辛梨还叫“辛梨乡”。他们的学校叫辛梨初级中学，但当地人都叫它“社中”，公社中学的意思。

社中不在辛梨镇上，在离镇上三四公里的地方，因为不在镇上，所以校园开阔，里面栽满了辛梨的特产——蜜梨树。

每到春天，这些梨花，开得层层叠叠、密密匝匝，如雪花漫洒，似云絮轻卷，满枝，满树，满园。

莲子是和梨儿不是同村的，离了有十几里地呢，他们小学也是各上各的。但辛梨乡就这一所初中，全乡的孩子都得来这里上初中。高中的话，就得到旁边乡镇或榴县县城里去上了。

那时的社中算很一般的乡镇初中了，毕业生十之七八都考不上高中。

莲子的样子还算中上，但学习成绩除了语文一枝独秀外，别的都很稀松平常，所以她是那十之七八里面的人。

梨儿是学霸中的学霸，各科都很强，别人都说他将来是要上清华北大的人。更没天理的是，他还长得有几分像苏有朋。

这样的少年，当然会引人注目、让人倾心了，但梨儿一心念书，无瑕其他，最多偶尔打打篮球。

很多女孩都对梨儿有好感，也包括莲子。但莲子知道他们虽然在同一所学校，同一个班级，仿佛很近，但其实却隔着一辈子的时差。

金鳞本非池中物，梨儿岂是蓬蒿人？

梨儿是注定会离开辛梨，离开榴县的，他自己知道，所以他无意招惹别人的情愫。莲子也知道，所以她藏得很好。

庭院深深翦翦风，月满西楼，心有千千结。

社中不强求学生在哪里早读，所以天气好的时候，大家都喜欢在教室外早读。

春天梨花开的时候，雪白的梨花映着酥酥的春光，如雪如玉，晶莹剔透，煞是喜人。但梨花的盛开期只有短短十天，匆匆，太匆匆。

梨花盛开的时候，几乎没有学生在教室里早读，大家或坐或站或漫步，梨花雨里读书卷，恼人的功课仿佛也带了几分梨花的清甜。

莲子也在梨花树下读书，带着随身的一本精美的笔记本，写些偶得的佳句妙语、少女情怀。

梨花一落，荣枯灭，花开枝头能几日，忽然落如雪。梨花二落，光阴快，人间不容冰雪洁，枝头无声谢。梨花三落，浮生歇，留得香气悄做别，无话亦无缺。

少女情怀总是诗，这是梨花落的时候，莲子自己在小本子上写的短诗，透着和她年纪不相符的淡然与伤感。

莲子写这些诗句的时候，在她目之所及处，梨儿正在明媚的春光里，正在纷纷的落花里，安静地读书。他身上已经落了至少十几朵梨花，却依旧安然不动，置身书内，置身事外，置身莲子的诗句内。

少年春衫薄，读书倚春乔，满树梨花招。

愿梨花不谢，愿少年不老，愿此刻芳华永驻，莲子贪心地想。

那些少女情怀之外的佳句妙语，有时她也会写到作文里去。

她是语文课代表，她的作文和梨儿的作文一直都是班里唯二宣读的范文，不是莲子，就是梨儿。

每当这个时候，莲子就觉得她和梨儿有了某种隐秘的、亲密的联系：她的作文，他的作文，我们的作文。

因为令她郁闷无语的数理化的压迫，作文愈加成了莲子逃避现实、“接近”梨儿的治愈良方。她写诗，写古文，通篇押韵，排比对仗回文，字字用心，句句认真。这些字词句，仿佛通篇都在呐喊“读我，快来读我；听我，快来听我”。

莲子的作文越是用心，其他本来就稀松平常的科目成绩就越来越惨不忍睹，到最后，连一直对她青眼有加的语文老师都劝莲子，作文随便写写就好了，反正就那么几十分，补补别的课吧。

有一次，语文老师上课时讲到一段典故：金圣叹因“哭庙案”受牵连，要被处以极刑。刑场上，金圣叹看到前来诀别的儿子悲切恸哭，百感交集。金圣叹遂写下：莲子心中苦，梨儿腹内酸，与世永别。

因这个故事里有莲子，也有梨儿，同学们不由得纷纷看向他们。

莲子被看得有三分羞恼一分得意，不由得望向梨儿，想看看他是什么反应。

谁成想，梨儿也正望向她，还很意外地冲她微微一笑。

莲子羞得脸红，忙扭头看向窗外。

窗外的梨树上，没有了梨花，小铃铛一样的小青梨，随风轻摆。

莲子想，结小梨了，快毕业了啊……

过了几天，莲子来收作文本，正巧梨儿不在座位上。莲子拿作文本时，发现作文本下面还有一本素色的笔记本。

莲子鬼使神差的把那个笔记本拿到抱着的一摞子作文本里，然后飞快地奔到无人处，小心翼翼心跳加速做贼一样打开了它。

哈，没想到少男情怀也是诗啊。外表冷漠酷酷的梨儿的笔记本里，抄的几乎全是婉约清冷的诗句。

莲子匆匆翻了几页，记住了几句。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少年哀乐过于人，歌泣无端字字真。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诸如此类。

因为怕穿帮，莲子没一会儿就把这笔记本放了回去，梨儿仍不在，倒让莲子想好的托词也没了用处。

过几天写作文，莲子就用了其中一句“少年哀乐过于人，歌泣无端字字真。”

梨儿听了，有点诧异，她也喜欢这句诗吗？

于是，他转身望向了莲子。

莲子恰巧也正望向他，发现梨儿看了过来，莲子依旧有点羞红了脸，双手托腮，掩饰着扭头看向窗外。

窗外的梨树上，青梨不解情，依旧随风轻摆。

终于要毕业了。

大家站在一起拍毕业合影。

莲子和梨儿隔着两排人，隔着十七个人。

莲子知道，梨儿不知道知道不知道。

莲子梳着两条麻花辫，笑得羞怯而紧张，她睁大眼睛，生怕被拍到闭眼睛的样子。

这是因为她不知怎么搞的，拍照老爱眨眼，经常被拍到闭眼睛的丑照。

梨儿留着小平头，笑得自信而又尖锐，仿佛随时准备出发，去征服什么。

毕业了，他将继续前行，渐行渐高。

梨儿不出所料地考上了国中，这里的国中不是台湾人说的国中，而是榴县县城里唯一一座省重点高中——国明中学，当地人简称国中。

莲子也不出所料地没有考上高中。

莲子拿到了她和梨儿唯一的合影——初中毕业集体照，她特意用尺子量了量她和梨儿的距离，三厘米，永远也到达不了的三厘米。

她把这张照片郑重其事地夹到她的写满佳句妙语、少女情怀的笔记本里。

以后再也不用写作文了，以后也不用上学了。

再见，我的学生生涯；再见，我的少女时代；再见，梨儿……

莲子家在附近两条省道交叉的唤做“十字坡”的地方开了一家商店，叫“耀军商店”，耀军是莲子父亲的名字。

医院邮局银行，有饭店商店加油站，各种店铺林立，比辛梨街里还繁华。

莲子有两个弟弟，一个比她小一岁，已经早早辍学出去打工了；另一个还在上小学。

莲子的父母看了莲子的中考成绩单，没有责怪，说，以后商店就主要由你打理吧。

梨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

转眼两年过去了。

在没有网络，没有手机，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