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被那几名狱卒“喋喋不休”议论了半天的女人犯石榴此时正在三名女牢伇的押送下,拖着看起来比她全身重量还要重的脚镣向监狱的最深处走去,那里可能将是她人生最后的驿站。监狱过道的两侧,窄小的门窗铁栅栏间挤满了看热闹的男女人犯的嘴脸,甚至粗大的铁栅栏都像被挤得变了形,个个形容消瘦的脸庞此时却洋溢着甜美的笑容,如同仿佛盛大节日一般璀璨。确实,在牢狱里没有自由的时间呆得太长,还能够看到如此美丽的脸庞不能不说就是一相奇迹,不论是穷凶极恶之徒,或者是小偷小摸之辈,哪怕只是、蒙冤入狱,这个时候都像是将自己的囚犯身份忘得一干二净。如果能让他们自由抒怀的话,说不定此时都已经有了此生无憾的感概了。

女死囚石榴一头长发遮住了脸庞,但娇小玲珑的身材在单薄的囚衣下却凹凸尽显,看不出年龄,但尖削的下巴,修长婀娜的身姿,被折磨得近似于形销骨立模样,虽然备受酷刑,步履艰难,却仍然难以掩住一个美人坯子青春的形象,怪不得连人到中年的狱卒都有一亲芳泽的冲动。如果不是衣衫褴褛,形容枯瘦,说不定连铁面如山又嫉恶如仇的阎王爷都舍不得收了她去。

她一直低着头,她的头也如同灌满了铅,随着脚步的缓慢挪移,几次都沉重得像是要从颈子上掉下来。双目无光的眼里还噙着珠泪,泪水像是凝固了一般并没从脸颊上没落,偶尔还能听到几声低低的饮泣,在寂静得掉根银线针都能听得到清脆响声的牢房里更是触目惊心,我见犹怜。绝大部分人犯甚至包括“我本善良”的衙役都无不生出了恻隐之心,连牵着脚镣手铐的女牢子也是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轻松锁链不忍催促,好像这样才能让她起死回生一样。

一段十余米的通道竞足足走了近半个时辰,有许多年长的犯人也禁不住流下了同情的眼泪。

女死囚石榴有些近乎于麻木的大脑里,虽然仍显得不太清醒,但一直还萦绕着一个小时以前知县过堂的诸般细节,是那样的清晰,也是那样的无助。那全身上下已被各种刑具折磨得体无完肤的切身之痛也在时时提醒着她,如果再不认罪,即使不被拖死也会被痛死。她想不通,平素并未交恶的小姑怎么突然会变得那么陌生而狰狞,怎么就能一口咬定是她谋害了自己的婆婆她的生母?这县老爷看上去也算得慈眉善目,不像坏人模样,怎么也不分青红皂白逼良为娼?她的脑子里又闪现出大堂上那一双双狎邪着不怀好意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自己,那大堂上老爷冷冰冰的不带一丝感情地仔细审问与奸夫通奸的经过,这些连自己都羞涩着难以启齿的事情却又是如何能说出口?最后又是一阵大刑侍候,自己旧枷新伤早已伤痕累累原本却也是纤纤玉指的一对手掌,再一次被夹在了拶子上,刹那间的一股撕心裂肺的疼痛再次袭遍全身,伴着自己的声声惨叫。这些刑具到底是谁人制造出来的,怎么一个比一个凶狠?为什么大老爷问案都要用刑?难道进堂来的都是有罪之人?以前也只是听得在朝为官的父亲有过片言只语,想着自己终生可能都不会接触这些吃人的家伙,不想现在竟然轮到自己头上,那种骇人听闻的传说原来也都是真的,这都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刑具啊,即使是彪形大汉怕也是要死去活来,何况自己只是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也罢,招就招了吧,反正横竖都是死,就像县老爷说的,何必多受皮肉之苦呢?自己就早日下地狱,陪陪过世的父母,也好早日来世为人。

当又一泼冰凉之水将她从昏死状态中重新浇醒时,她终于还是有气无力地从麻木的嘴唇里漏出了坚持了两个多月都未曾吐实的话:“民妇……愿招!”

早就拟写好了内容的招供状上写着“人犯石榴不守妇道,不顾羞耻与他人长期通奸;不尽孝道,毒杀婆母,败坏纲常……”被县衙师爷掷于面前,石榴还不来不及仔细查看,便被两名凶神恶煞似的衙役将自己两只早就血肉模糊的双手按在了供状上,耳朵里传来知县老爷细若蚊蝇的宣判:犯妇石榴不守妇节,因丈夫从军数载未归,寂寞生怨,不顾羞耻与他人长期通奸;奸情被家婆撞破后恼羞成怒,杀鸡投毒致婆母惨死。其情罪不容诛!拟处斩刑,待上报朝廷后择日斩决。

听到这里,眼前又是一阵发黑,就人事不知了。

究竟是什么时候被戴上了死囚枷锁,又被牢子强扯着在哪些文书上牵字画押?她一概不知。她只知道她醒来时已经是头重脚轻,四肢疲软,被女牢子架起时双脚都不像是自己身上的零件,迈不了步子,在进入低矮的牢房大门之前一路都是被拖拽着过来的。

自从按上了血手印,石榴就知道自己有生的时日不多了。斩刑?是不是就是砍头呢?会很痛吗,是不是比在大堂上受的酷刑要舒服一些吧。那一刀下去是不是干净利落,别到时骨肉相连……她都不敢再想下去了。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只求速死,好早日父母家人团聚。

哗啦啦一阵急促的铁链搓响,女死囚牢的大门打开了,里面黑黝黝的阴森可怖,仿佛阎罗殿前的鬼门关,煞气逼人。惊魂未定的石榴就这样被揉了进去,仆倒在泛滥着严重酸臭气味的霉草中。身后,铁门又是哗啦啦华丽地合上了,并另加了一把重锁。

被拶子拶过的手指已经肿胀得分不开了,一阵阵钻心的疼痛传来,连带着全身上下皮开肉绽以及旧伤还未结枷的疼痛,那又是另外一种痛彻心扉。想到自己本也算得是大家闺秀,虽几经命运多舛,但也从未向逆境低头,此时却无端地背上了通奸杀人罪名,情何以堪?想到自己新婚不久的丈夫从军数载音信全无,自己一门心思在家行孝侍奉高堂,行事谨慎,行为端正,并无任何不检点之处,并不曾有过苟且之事。夫啊!你可知你不在家的时候妾身有多大的委屈无人倾诉?你怎么就能那么狠心将妻撇弃,让为妻孤苦伶仃?她甚至想到了死于非命的爹爹,要不是他的突然身故,她和母亲会流离失所,四处巅沛?这世道怎么对她这么不公平,就连好心收留她作义女的吴员外一家也是未得善终。难道这都是天意,都是命中注定?她石榴重来就是个不祥之人?婆母也已过世,即使这次保住了性命,这样活着和行尸走肉又有什么区别?她们夫妇二人在程宅种下的那株石榴树怕是没人浇水了,会不会早就枯了?或者被人连根拨起给卖了呢?它的命为什么也是这么苦?早死早投胎,来世做牛做马也不愿在这世为人。要不就做株石榴树也好,总会有好心人给予呵护吧!

她挣扎着斜起半个身子,试着揉了下手指,又是一阵疼痛,一头栽倒在草垫上。

知县赵正我年近五旬,圆脸,长须,长得颇见慈眉善目,中等身材,不胖不瘦。从小便饱读圣贤书,因家境贫寒,时运不济,18岁虽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取过秀才,可秀才不是官呀,于是接着再去参加乡试,想中举人,混个一官半职,可光宗耀祖。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一连考了八次,按时下时髦的说法是老复读生,却始终无法再进一步;后宋金战火重开,当官多以战功晋升,文人靠学而优则仕之路几乎断绝。虽然赵秀才与皇族同姓,却并没有享受到一点皇恩,直至40好几,胡子都割了几茬,都还只是个老秀才。常常自怨自怜,辜负了光阴。

少有大志,不以武功求取功名,只求文章能流芳百世,在商户客过帐房,也在县衙当过师爷,看不惯商场尔虞我诈奸狡耍猾嘴脸,又常常不满官场官官相护坑瀣一气的腐败作派,时常想要是自己做了官,一定要做个老百姓拥戴的好清官。

可是老天爷好像偏偏要与他作对,并没有给他这个做好好官的机会,连中举都依然艰难。最接近中举的只有两次,一次是南宋偏安一隅的时候,重新乡试,赵正我信心满满的赶赴京城临安,谁知被考场拒之门外,仅仅是因为本就穷困潦倒的老秀才拿不出银两贿赂门官,直接秒杀;还有一次正当开考之时,又莫名生得一场大病,错过考试。只能自认晦气,天不助也。于是终于收起了考取功名之心,在家乡汉阳开个私塾,教些顽童,才算勉强度日。并立志终身不娶。

有一日,老秀才午休方罢,看屋外风和日丽,却一下子想到了京城临安“清明上河图”般的风景,再看看自己所处之汉阳城之光景,哪及都城之万一,不禁就有些潸然泪下。想自己平生郁郁志难平,虚负凌云万丈才,即不能为国尽忠,也不能为民尽义,每日里只聊以会同小儿嬉戏作伴,如何才能让自己的才干让人知晓,或达上听,如此才不至于埋没了抱负。再想当初自己明明花费了毕生气力,却只得到一个秀才,而中举则如同蜀道难以成功。不能怪自己不够努力,可始终也难达成所愿。这样,在老秀才赵正我的心里,难免就会出现一些不同寻常之处来:比如,随意放弃授课只在那儿独自沉思;再比如,将自己的宏远抱负转化成文,说与年幼孩童“拔苗助长”,甚至有一段时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专心闭门思过。但终究与中举无关。

大凡庸人在这个节骨眼上,要么,干脆不作他想了,前功尽弃,自暴自弃;要么,就去另辟蹊径,走别人没有走过的路。40岁的老秀才也是如此,他认为,老夫年纪轻轻就中了秀才,十数年间,竟然一次举人都没能中得,却是为何?如果确实是因为我水平不高、运气不好还则罢了,问题是你大宋朝的考试制度就先天不足啊。本来以文才致仕不拘一格,却偏偏生出些以貌或者财富、出身优先的条件,这不是断了天下贫寒志士的功名之路么。既然找到了原因,那就得对症下药了。大宋稍许平静了几年,却每年只招那么点举人,而且多为京畿繁庶之地出身,我汉阳地理偏僻,与临安差之甚远。况山高皇帝远,如我汉阳脱离你大宋自成体系,中举之难岂不就迎刃而解了?本秀才还能就这样虎落平阳昏昏度日么?

也正好赶上那天,赵正我沽了点小酒,便即兴赋诗一首:老骥伏枥怜苍生,各领风骚慰平生。把断剑门烧栈阁,汉阳别是一乾坤。吟罢,尚觉兴致未减,便将这首诗工工正正地抄写在纸上,落款以誌。越读越觉之恢宏大气,自比若李白在世,也必一旁侍候,研墨执笔。

没想到这首诗让一学童背下,回家向父母炫耀。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那学童之父也曾识得些文章,看这诗全篇有自立谋反之意,连夜向汉阳知府作了实名举报。这知府一听,这还了得:这分明是要我汉阳诸侯一方,起兵造反,自立为王。这可是谋逆大罪!立即派人将赵秀才抓至府衙,严加看管,拿着署名的那首诗文便直奔首府临安。

皇帝一见,却晓得是老秀才郁郁寡欢之作,熟话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让他造反?谅他也成不了什么气候。本不待小题大做,一笑付之,又觉民风如此,可借此做些文章,以改良当朝不思进取的风气。想来此老秀才急于功名,甚不足畏,可授以知县之职,发挥才干。

没想到这一首“朦胧反诗”却让赵秀才实现梦想了。

老秀才赵知县自从当上了这个知县之后,也确实为汉阳的子民做了许多实事。加之他平生嫉恶如仇,对男猖女盗之辈恨之入骨,因此汉阳城那几年倒也风清民正,在全国冤假错案频仍时,汉阳城的冤假错案则几近绝迹,民风淳朴,百姓安居乐业。

即使如此,赵知县依然未得提拔重用。

但或许是受男尊女卑的影响过深,赵知县任上,特别是对女子犯罪用刑极是严苛。赵知县至今未娶并不能说明他对女人就有多大的仇恨,而是他见过商场、官场的某些不安分妇人,不守三从四德,骄宠跋扈,甚至骑在男人头上作威作福,难怪孔圣人有“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则不逊远则怨”之感慨,因此,赵秀才生活中一直都是对女子敬而远之的,而若一旦女子被告官,先便有了偏见,更何况女子犯罪多手段卑鄙,男人不齿,便对女犯又多了些愤概,因此常常先杖责再来问话。也因此,在汉阳城赵知县的地盘,女子犯罪少之又少,女牢常常处于关门闭户的状态也就不足为奇了。

三个月前,死囚石榴被告到县衙时,赵知县也是首先堂上杖责十大板再来问话,那十板轻责也还是看在石榴平时的为人,在乡里还是口碑甚好之故,对于石榴的家世和当下的处境也是略有所闻。说实话,最初赵知县也是不太敢相信这名妇人能做出这等人神共愤的事来,奈何人证物证俱全,而堂下女子只是顾着哭泣喊冤,却不能自证清白无辜,而毒杀婆母的证据也是十分充分,每问及关键之处,那女子又自侍读过诗文,当堂质责,让赵知县有些难以招架,便匆匆收监,日日提审,一定要她低头认罪方可消心头恨意。

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知县朝廷命官的优厚俸禄,自然要对得起这份为民服务的职业。绝不放过一个坏人才能彰显出公正廉明。而要想不出现冤假错案,县官审案必须思路完整,逻辑清晰,本人还得“行得正、坐得直”方能审得理直气壮。而宋代司法实践延袭严刑重典,重口供,而被告的口供往往是定罪量刑的凭据。所以,给人犯用刑是合理合法的。公堂上常会有县太爷惊堂木一拍,义正辞严地大喝“不动大刑,量你不招”。但往往重刑之下,罪犯鲜有能完好无损地走出大堂的,所以才会有“进县衙如去鬼门关走了一遭”的说法。即使最后人犯受刑不过认罪招供画押,也是需要脱几层皮才可暂得安静。知县凭人犯的口供,便可当堂定罪,如此问案自然就难免有屈打成招的冤案发生,如《卷席筒》、《十五贯》中的主人公,莫不是受刑不过而屈招画押。

赵知县由于以前任过县衙师爷,对这些审案细节莫不烂熟于胸。他是极力反对用刑过度屈打成招的,但这种问案程序他却又不敢有丝毫檀越,当初写“反诗”已让他逃过一劫,再让他反朝制,不仅在同道中落人话柄,有时候,一些巨凶奸狡之徒如果不动大刑还真的有可能逃脱绳之以法。

于是,在石榴通奸弑母的案件上,赵知县用刑也是逐步推进的,而且这个案子竟然拖了两月有余。在这种模棱两可的审问下,最终人犯甘愿认罪伏法,也让他终于松了一口气。尽管,奸夫一直下落不明接下来,但毒杀婆母之罪业已认下。接下来自是具表陈奏,送往有司衙门审阅评断了。

《石榴花塔》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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