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与萧珊夫妇。

《巴金论稿》与丁聪的缘分

李辉

机缘巧合,巴金故居竟然征集到丁聪的《巴金论稿》封面设计原稿!

陈思和与我在复旦大学期间开始一起研究巴金,历时六年,完成《巴金论稿》,年交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巴金论稿》是我与陈思和出版的第一本书,对于我们,不只是学术的起步,未来写作的起点。重要的是,这本书的写作过程,伴随复旦校园的美好记忆,一直留存心中。这些美好记忆,与恩师贾植芳有关,与我们两人相互信任、相互弥补的友谊有关。当然,更是与充满思想活力、文化活力的八十年代有关。三十多年过去,这种感觉,并没有消失,而是依旧强烈。再次看到丁聪的设计原稿,当年情景又在眼前。

巴金先生与李辉。

年,上海倪墨炎先生为汉语大词典出版社主编一套“书友文丛”,分别约请我与陈思和各编一本随笔集忝列其中。我的一本为《深酌浅饮》,思和的一本为《豕突集》。各自的书中,都分别单列一个专辑“关于一本书的诞生”,收录我们在写作《巴金论稿》过程中的往来书信。

记得,我整理出思和写给我的近百封来信,将之寄还,并附信一封。这封信后来被思和引用于文章之中,为写丁聪这篇文章,我再次找出重新阅读:

中午我开始清理你给我的来信,我早就将有关信分了类,你的一整包(总有百封上下)单放着。我打开它们,打开的是一生中宝贵的一段记忆。原准备中午睡上一觉然后再仔细挑选的。谁知看了几封我就放不下了,我像和一个久别重逢的朋友在谈心,话真投机,在此心烦苦闷的时刻读这些信无疑是难得的精神慰藉。我是在重温旧梦——不是轻飘飘的,无意义的梦,而是沉甸甸的实在历史。我们的写作生活中,恐怕以后再也不可能有如此频繁的、认真的通信。我已记不得当时给你的信是如何写的,但从你的信中感觉到那几年是过得多么充实和有意义,而且,那时人也比现在勤快,信写得多而且长,好像有许多东西要说,共同的意趣和共同的追求,成了这些信中最值得留恋和品味的内容。

看了这些旧信我又想起我常对人讲过的话。我常说,我在复旦大学四年,最大的收获是结识了“良师益友”,良师是贾先生,益友当然是指你。我今天如果说有什么学术创作上的进步,首先得归于你们的帮助。在这些信中你细致地指点(包括这之前的叙谈),虽说是互相探讨,但在我其实是一种受启发、受教育。可以说,如果没有研究巴金的共同努力,我就很可能仍然是一事无成,学无成长。在研究巴金中我学会了许多本事,以后的《人地书》《萧乾传》都是它的自然发展,而《文坛悲歌》一书所依靠的,更多的是从贾先生、从你那儿学到的重视材料、从材料出学术观点的本事。这所有一切都记录在你我的通信中,记录在我的所在著作中,当然更是深深地留在我的记忆里,永远不会淡去。

(李辉致陈思和,年)

在《深酌浅饮》一书中,我挑选思和来信31封,列入“关于一本书的诞生”专辑,并写一篇《简要的说明》。我写道:

这是一些普普通通的信。

没有文采,没有理论色彩,甚至,有的显得过于简略,仅仅是一些事务性的通告和交待。

然而,这些天,重新阅读它们,我却产生出从未有过的留恋和激动。

最初的起步最令人难忘。这些写于十几年前的信,记录着我与陈思和第一次合作研究巴金的全过程。从刚刚开始的设想,到最终《巴金论稿》出版,一本书的诞生,差不多整整六年。

这六年,对于我来说,却是一生中最为重要的六年。六年中,对巴金的研究,充实着我的大学生活,即使在走上工作岗位,从事新闻工作之后,两个人的合作,对巴金世界的描述,仍然在我心中占据着重要位置。这些信,如实地反映着这一过程中我们的思考和一点一滴的体会。有兴趣阅读的读者,不难从中发现,我们当年是以一种近乎虔诚的态度,走进文学研究的领域。

……

(《简要的说明》)

陈思和在《豕突集》中,收录我写给他的十八封信,并写一篇《关于〈巴金论稿〉写作的通信》。他在文中抒发与我同样的母校美好记忆,还有对所有帮助过我们的前辈和友人的感激。他写道:

李辉的话使我感到友情的温暖,其实他所感的,何尝又不是我的心境。当我从一大迭旧信中翻出他在几年前给我的信件时,同样感受到这样的情绪冲击。近些年来,我们都有了现代通讯工具,电话取代了通信,这样商量工作、互通信息都又快又简单,不用再花费时间写信。但这样一来,这种读旧信的乐趣永远也不会有了。这些旧信可能在别人的眼里只是一般的信件,但对我们来说,它与一段人生的事业、友谊、理想联系在一起,深深地烙上了我们的生命发展的痕迹。

《巴金论稿》是我们在大学读书时开始写作的,毕业时已经成了一稿,并托人打印成油印本。毕业后我们觉得不满意,几乎又兜底改写了一遍,删了几篇,增了几篇,终于成了出书时的模样。现在看这本书仍然有幼稚和粗糙的地方,但它确实凝聚了我俩的许多心血——或许准确地说还不止我们俩,我们的妻子,还有我们的老师,也都为这本书稿的诞生付出了辛勤的劳动。

也许我们当时都很幼稚,反复地修改一篇文章,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去投稿,为自己的文章被印成铅字而庆祝……尽管我们现在都已经出版了好几本书,再回顾当时的情况,真有点像鲁迅编《集外集》时说的,大约和现在的老成的青年看见他婴儿时代的照相一样,足以自愧其幼稚,但我们也并不觉得“有损于现在的尊严”。因为我们走过的路不过是很多文学青年都走过的路。我们所幸,一是在复旦大学遇上了贾植芳这样的好导师;二是遇上了王信、陈骏涛、牛汉、林乐齐、廖宗宣等这样一批好编辑,这些通信的发表,正是对所有在我们进步的道路上提供过无私帮助的长者、朋友,表示我们真诚的敬意。

(《关于巴金论稿写作的通信》)

看到丁聪为《巴金论稿》的封面设计稿,我不能不回想当年写作此书的难忘过程。

请丁聪为这本书做封面设计,也是一种缘分。

我大学毕业来到北京,走进《北京晚报》,虽从事媒体工作,但《巴金论稿》的后面部分论文的写作,我们继续进行。

我负责采访文化界,包括美术领域,很快就与丁聪先生认识。应是在年左右,大学同窗、报告文学作家胡平从江西来到北京,希望我能推荐几位适合写的人物,我当即推荐了丁聪——著名漫画家、“二流堂”人物、北大荒劳改“右派”……一生具有传奇故事,“文革”结束后,他的漫画创作,以其尖锐的讽刺性而进入一个新高潮。我陪同胡平,第一次走进丁聪、沈峻夫妇家中,当时,他们住医院后面的单位宿舍,一个很小的房间。我们的采访,由此开始。很快,胡平完成丁聪报告文学的写作,这也是最早叙述丁聪人生的作品之一。

年,我编辑晚报“五色土”副刊,新开一个栏目“居京琐记”。我邀请居住北京五十岁以上的文化界名家来写他们的日常生活,并约请丁聪先生为每篇文章配图。当时一口气寄出了百十封约稿信。我对同事开玩笑说:撒一张大网,看看到底能捞上多少鱼。记得在约稿信中,我写道:“文章可长可短,题目可大可小,风格也可不拘一格,重要的是写出居住北京的感受,或描写,或点评,或抒情,或讽刺。”我的想法是,这些名家都是文章高手,只要涉及现实问题,甚至针砭现实,就一定会有精彩之笔,并能引起读者的共鸣和社会反响。令人兴奋与感动的是,收到约稿信的文化界名家,陆续寄来了他们的得意新作,而丁聪也满口答应为之配插图。以韦君宜的《京沪生活优劣论》为开篇,“居京琐记”专栏在随后几年时间里,先后发表了冰心、冯至、萧乾、胡风、卞之琳、吴祖光、端木蕻良、吴晓铃、臧克家、冯亦代、吴冠中、董乐山等百余位作者的文章。有丁聪的参与,“居京琐记”专栏文与图相得益彰,版面更显生动。

同一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决定出版《巴金论稿》,令人喜出望外。我们的责任编辑之一,是武大中文系77级毕业的李昕兄,他后来说,这是他到出版社后经手的最初几本书之一。在与编辑商量封面设计时,我提出,可否请丁聪出马,大家赞同。

丁聪与巴金也是有缘。四十年代,曹禺将巴金《家》改编为话剧,公演时,其海报便是由丁聪设计。八十年代初,他又为巴金短篇小说《月夜》插图。我们聊天时,他不止一次谈到对巴金提倡“讲真话”的敬重。我找到丁聪,说明缘由,他当即答应。

很快,丁聪完成设计,我前去取回。他画的是一幅巴金肖像漫画,他的笔下,晚年巴金低头沉思,传神地表现出写作《随想录》期间巴金那种忧郁痛苦的精神特征。我将原稿送至出版社,美编基本根据丁聪思路,最终完成设计。此次收集到的原件,在茅盾《蚀》封面打样的后面,美编写到封面设计的印制要求:

制版说明:

《巴金论稿》:大32开。

第一套版:假金色,包括封、面上头像好的线框、书名字下边一条线,和书脊上的长条块,参照效果图制版。

第二套版:黑版,作者头像为黑版,套准第一套版参照效果图制版。

(编者名和社名等排铅字)

后来出版的《巴金论稿》,封面、书脊等效果,与“制版说明”基本一致。

丁聪画巴金肖像。陈思和、李辉《巴金论稿》,人民文学出版社年出版。

《巴金论稿》年出版,拿到书之后的兴奋难以言表。至今,我仍觉得这一封面设计,可谓上乘之作。

许多年里,我和丁聪夫妇的交往从未中断。我为他编写过一本画传《画卷就这样展开》,收入“大象人物聚焦书系”。拿到画传,他在扉页上为我题跋如下:“编了一辈子画报,终于有人为我搞了一本画册。谢谢你,辛苦了!李辉。丁聪,八十有五。年秋,北京”。那天,是一次小范围的聚会,我请方成、谭文瑞、姜德明、陈四益、汪家明、杨进等友人也在书上签名。难得的是,高莽先生当场在衬页上为我画像,还写了一段风趣的题跋。

年,在浙江嘉兴图书馆,陈思和(左)与李辉(右),在丁聪创作的巴金肖像画与丁聪先生的合影。

陈思和直到《巴金论稿》出版整整20年,他才与丁聪得以见面。年11月,在巴金去世一个月之后,巴金国际研讨会在浙江嘉兴举办,会议邀请丁聪夫妇、黄苗子夫妇、邵燕祥夫妇等出席。会议期间,嘉兴图书馆举办巴金生平展,其中一件展品,便是丁聪当年为《巴金论稿》一书封面所画的巴金肖像。参观展览时,两个作者与封面设计者站在画像前,留下难得的一张合影。四年之后,年5月,九十三岁高龄的丁聪因病去世。这次见面,便成了陈思和与丁聪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见面。

和古人一起看桃花

张世勤

眼下,桃花正开。

这些桃花们去年开过,前年开过,前年之前也都曾开过。要说,还得算《诗经》有眼光,很早就以《桃夭》为题将其收容,栽进历史,使得这种原本普通的木本植物从此不再普通。由于它的根一头扎进了《诗经国风》之中,所以注定桃树会与众不同,会长盛不衰,直至它的花朵开遍唐宋的山山岭岭,明清的河边溪畔。

桃花不是因为别人要看它它才开的,是它自己想开,不开会很不舒服。但看桃花那模样,柔怯,羞让,细嫩,粉红,有些人便会无端地猜测并认为,它不可能没有故事。

自古以来,喜欢看桃花的人很多,所以看桃花还是跟古人一起看,更能看得出景致。跟古人怎么一起看?古人并非一开始就是古人,一如我们也终将会作古一样。我们没见到过那时候的桃树,同样他们也没看到过现在的桃花。林黛玉小小年纪或许就悟出了这个道理,也许正是因为有与宝玉桃花背景下的西厢共读,才更加深了她花落时节的感时伤逝。不管是否花谢花飞花满天,照样风刀霜剑严相逼,一朝春尽红颜老,未卜葬侬知是谁。黛玉所葬应是凤仙石榴花,但我们往往认定,她葬的一定是桃花。桃花随流水,洒泪滴香容。仿佛只有葬桃花,才更能与我们共情,更让我们心痛。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有蕡其实,其叶蓁蓁。《诗经》仿佛一上来就给桃花定了调子,与女人有关,与美好的情感有关。崔护对这个观点不作挣扎便从了,一句“人面桃花相映红”,直接将桃花与美人画上了等号。

想必沈园里,不只有柳树,也一定会有很多桃树。沈园是一座园林,不是一本诗刊,但陆游坚持要把他的诗,发表在园子的墙壁上。十年里,一段受伤的爱情,盖过了园内所有的风景。五十年里,所有的思念,都长过了园内所有绿植的枝蔓。其后一千年里,一个仍然错错错莫莫莫,一个仍然难难难瞒瞒瞒。世间不只有两个人,但很多人都掉进了他们两个人的世界。沈园不是历史,沈园是人间。在唐婉的眼里,沈园或许已经是陆游,在陆游心中,沈园一定就是唐婉。

其实,桃花之美,唯有青山画不如。比如李白,他就很爱桃花,但以他的诗性,他从不拿桃花跟女人比。有一年,他突然收到一封来自安徽泾州的信,信是一个素不相识叫汪伦的人寄来的,只因信中有“十里桃花,万家酒店”之说,他便夜不能寐。去到后才知,所谓的桃花不过是那里一个潭水的名字,所谓的万家酒店,也仅仅是因为店主姓万。但李白泛舟桃花潭,纵情山水,照样喜不自禁,并与汪伦结下了深厚友情。等他想偷偷离开时,汪伦和村人们及时赶到岸边,一边打开十年陈酿,一边踏步高声歌唱。这场景,怎能不让李白动容,他也无法不把它写进诗里。

当年的涿州城应该也是有几分繁华的,不然张飞卖肉的生意不会做得那么好。但他自恃力大,却并不把肉储存在家,而是放在市场就近的一眼井里,井口用千斤石盖上。谁让红脸的关羽力道比他更生猛呢,二人必然掐将起来,好在有卖草鞋的刘备善于协调,以至半片桃园也派上了用场。没有桃园三结义,或许也就没有了三国。

公元年,上任彭泽县令的陶渊明,掐指一算,怎么这么快就过了八十天!这天晚上,陶渊明一夜未睡,他想通了一个问题,或者说有一个问题他始终没有想通,于是乎第二天便递交了辞呈。严格说,他辞去的不只是彭泽县令,还包括整个东晋。更严格说,他是把在此之前的各个朝代全部辞去了,只留下了自己和一片桃花,夫耕于前,妻锄于后,悠然见南山。他其实应该学学孔尚任,看能不能用一把扇子,把南明王朝的腐朽气息遮挡去,只让凉月当阶,花香扑鼻。

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用桃花营造仙境,这是有先例的。天上的蟠桃园就是,每一个桃子都是寿桃,孙悟空偷吃后,被投进炼丹炉却没被烧死,也极好地印证了桃的威力。

很遗憾,我没栽过一棵桃树,刘禹锡也没栽过。一江春水是冷是暖,苏东坡知道。大林寺的桃花到底开在三月还是四月,这问题只能交由白居易与沈括去讨论。总之,桃树栽得旺不旺,桃子长得甜不甜,桃花开得艳不艳,我们不去评论,我们只负责感慨。因为,做人和做花是一样的,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茨菰帖

王祥夫

茨菰到处可见,概不分南北,也不用专门去种,不知不觉中就长了出来。而吃茨菰在北方却像是没听说过,所以也不知道茨菰是什么滋味。汪曾祺说他们老家一到天阴下雪就总是要来一碗茨菰咸菜汤,为什么?不知道。而因为这文章是汪先生所写,所以觉得有机会要试一下,或者就自己用雪菜和茨菰做那么一回,以之下两碗白米饭看看是什么滋味。旧戏里的人物,比如李逵,耳边就插有一片茨菰叶,以表明他的江湖身份,好像是别的江湖人物也都会在耳边来那么一片,如《打渔杀家》中老英雄肖恩和他的众弟兄们,也不管天冷天热,总是摇着一把大扇子上场,耳边照例都插那么一片茨菰叶子。记得那一年雨水下得勤,我家东边的护城河里的水就特别的多,好像是一整年就没怎么干过,水里便长出了茨菰,人们说,城壕里都长茨菰了,这回可要发大水了。茨菰开小白花,花虽小,却也不难看。说到茨菰,那年在扬州,朋友点了一道“茨菰烧肉”,我不喜欢,好像也没什么特殊的味道。北方人是很少有人吃这种东西的。茨菰可食用的部位可能也只有它的嫩根,球形。没听说过有人要吃它的叶子,想必在饥荒之年有人吃,但这方面的记载真是很少。白石老人画荷花,总是要添几笔茨菰,用墨极浓。湖南菜有一道是“风鸡茨菰”,但不知好吃不好吃,这得问一下田英。据说,以茨菰做菜离不开肉,因为茨菰和肉一起做会吸进一些油脂,这样才能中和茨菰本身的苦涩。而如果用茨菰和其他素菜一起炒,据说会变得异常苦涩难吃。这让人又想到汪曾祺先生所说过的,他的老家一到天阴下雪必要来那么一碗茨菰咸菜汤。其清苦的味道和天阴欲雪的那种闷闷的感觉加在一起一定是不会让人好受,甚至是难受。

原标题:《李辉:《巴金论稿》与丁聪的缘分

《孺子牛》文学副刊3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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