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汉平原版的请回答年代,小心
前言: 今天推送的这篇文章有点长,因为它承载着一个时代;耐心读完你可能意犹未尽,因为青春太值得回味。 作者看似平淡无奇的絮叨里,其实蕴含着深沉激烈的情感。如果你恰好经历过那个年代,恰好又来自那片平原,你也许会向逝去的时光呼喊——请回答年代! 01 杨柳镇印象 我的人生记忆,是在8岁那年激活的,是从进入杨柳镇的那一天开始。 在此之前,我的孩童记忆是黑白的,模糊的,人、事和背景都像简笔画,寥寥几笔,只是大概,不需深究。 从进入杨柳镇的那天起,我的记忆突然艳阳高照,色彩明丽,并一切都栩栩如生起来。那是年的夏天吧,在新学期开始前的暑假,8月的某天早晨,妈妈带我乘汽车,第一次去杨柳镇。这是一个新设的镇。爸爸妈妈在此之前在两地工作,我们全家第一次,将聚在一起,在杨柳镇开始新生活,8岁的我,并没有意识到,我的生活,将有什么不同。在摇晃的车上,我睡着了。 到达杨柳镇时近中午,妈妈摇醒了我,我揉揉惺忪的眼睛,跟妈妈下了车。妈妈拿了很多行李,我背着自己的书包,尾随妈妈走入小镇。这是我们将要开始新生活的地方吗? 小小的我边走边打量,小镇大多数都还是平房。我们经过小学,经过面馆,经过食杂店,医院,再经过中学,在要进入小镇商业区的时候,出现了一座桥,横跨在河上,桥边有棵大柳树,在夏天里形成的阴凉很让人惬意。妈妈拿的行李太多,她说,在这里,我们先歇歇吧。 我不知道杨柳镇是否因为有很多杨树和柳树而得名,还是因为它在杨柳树名称上的纠结。很有意思的是,杨柳镇的杨树和柳树的名称是颠倒的,参照书本。比如说,“万条垂下绿丝绦”的垂柳,这样在江南文人骚客中频繁出现的多情植物,书上的配图,是杨柳镇的杨树。而杨柳镇的柳树,则是一种杆粗叶茂非常稳重的树,少点风情,但可以结籽,成熟后会自己掉下来。那些籽小孩子常常用来在地上码出各种图案,也许是因为它在地上的痕迹,像小鸭子走过留下的鸭掌印,方言叫“鸭BB”。 说回杨柳镇桥边的大柳树下。我在桥栏杆边站住,看着小河水,从某个单位的院墙里,经过五个圆孔冲出来,哗啦啦的,在夏天有某种不可阻挡的欢快。墙的这一边,水泥地铺好的约两米宽的过渡区,任清凉清澈的溪水由急到缓地漫过,再投入另一段河流的行程。几个孩子在水里戏耍,偶有快乐的尖叫声。另有两个在水边洗刷的妇女,不时抬起手来,拂去孩子们不小心弄到脸上的水珠。多少年后,我还记得这一幕,杨柳镇给我的第一印象。在大人眼里,我一直是个安静而乖巧的女孩子,那时刻,我对那几个在水里无拘无束的孩子,充满了羡慕。妈妈似乎看出了我的羡慕,她警告的声音及时响起,你不能下去玩水,她想了想,大概想到我们要在这里生活了,又接着说,你以后也不能。 我们生活在江汉平原,溪流沟汊很多,我曾在三四岁左右的时候,去河里“洗洗小手”而脚滑落水差点被淹死。被人救上来后,妈妈就给了我死命令,从今以后,不能以任何方式任何理由玩水。 我悻悻地收回目光,走过去看桥的另外一边。妈妈曾来过杨柳镇一次,她告诉我说,水来的那边是粮食管理所,水去的那边,是镇上的高中。桥头的大柳树下,有两个小摊,一个是年迈的老奶奶在卖茶水,两分钱一杯,还有些小零食,最引我注意的是花生,五分钱,用个玻璃杯满满一杯,末了再加两三个,我看着老奶奶做买卖,觉得用杯子来卖花生是个很好的主意,大人看秤是个相当麻烦的事情,何况小孩根本不会看呢。又想老奶奶面善,和我奶奶差不多年纪,想她家的孙子真幸福,有吃不完的零食。 从小我的思维就比较发散,一会儿的时间我的思维就能飘得很远。日后的那么多年我常常经过这个桥,经过老奶奶的小摊,我一直想她的花生一定特别香。另一个小摊,是两个年轻人在卖枣,青青的带点红,很新鲜的样子。妈妈那天心情很好,她破天荒地给我买了枣。我捧着枣,闻着淡淡的枣香。妈妈一直在提醒我,先不要吃,等到爸爸单位的时候再洗干净后吃,免得闹肚子。年轻人说,吃吧吃吧,今早才从树上打下来的,可新鲜了,又脆又甜又干净,他指着欢快的溪流,说,我洗得干干净净的,不会拉肚子的。为着这热心和友善,我小心地放了一颗枣到嘴里,小心咬着,果然脆脆的,甜甜的,现在回想起来,那似乎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枣了。我捧着枣,边走边吃,欢天喜地跟着妈妈往爸爸单位走。 平淡的小镇,因为有了欢快的小溪,老树和古朴的小桥,它在8岁的我的眼里,有了别样的光彩。第一天的晚饭,我们和早已经安顿下来的爸爸和姐姐一起,在供销社的院子里吃饭,抬头我看到了满天的晚霞。 我的妈妈是个老师,我的爸爸在供销社工作。我的姐姐上初三,哥哥已经从县一中考上大学,我准备上小学四年级。这是那一年我们家的基本情况。那一年家里的重心是正在读初三的姐姐。实际上妈妈调到这个小镇,有点学孟母三迁,她是希望姐姐在这里教学质量相对较高的初三,更顺利考入县一中,然后,上大学。 初到杨柳镇的时候,爸爸单位只分给我们一间房,妈妈单位也只分到一间房,我们大部分的时候是在单位食堂吃饭,但住是个大问题。好在小镇不大,从爸爸单位到妈妈单位,几乎要从东到西穿过小镇整个主街,大概也就是十来分钟。学校还没开学,大人还在准备新岗位新工作,我暂时没人管,天天从小镇这头溜达到那头,在学校吃饭,在供销社宿舍睡觉。 8岁的我,对街道上的各种色彩和香味最为敏感。那时还是计划经济的末期,人们还不能大张旗鼓地自由买卖,只有供销社经营着商业流通流域的东西。但盲人们的小摊是例外,他们可以在供销社门口摆摊,现在看来,可是商业中的黄金地段。那里是我经常停留的地方,盲人们卖姑娘们喜欢的头绳、皮筋、发箍、顶针等各种日常的小玩意儿。我常常很惊奇地看着盲人很准确地从玻璃柜子中摸出别人要的东西,又抖抖索索地收钱找钱,我从来没有看到他们犯过一次错。我长久地停留在那里看他们“表演”,不必不好意思,因为他们看不见我。偶尔他们会模糊地意识到站的是个小孩,会温和地问我:你想买什么?我通常只有几分钱,在那里我能买得起的只有皮筋和头绳。各种颜色的头绳,一端固定,另一端散开,有粉红、大红、橙红、粉绿、水果绿、深绿、浅蓝、天空蓝……8岁的我所有关于颜色的描述好像也不足够,一分钱两条细细的毛线,用来滚裸色的皮筋。听到瞎子的询问,我偶尔会迟疑一下,花几分钱买几条毛线,缠在手上,迎着风举着手走。那时候,我认识颜色是从大自然获取,春天深深浅浅的绿,秋天深深浅浅的黄。而盲人摊的各种毛线,突破了我对颜色的想象,红可以是水红,橙红,紫红,大红……那些颜色让我着迷,就像孩子想象的未来,它不可预知,光彩夺目,充满了惊喜。 关于小镇的香味,印象最深的当数煎包,当地称“煮包子”。能让小镇热闹起来的,是各种小吃摊,而数量最多的,是煎包。馄饨配煎包,是我印象中最美味的早餐。只有在周日早晨,爸爸妈妈才会带着姐姐和我,浩浩荡荡地从单位出发到街上,带着自己的碗筷,坐定在老符家的档口,小方桌,几张条凳。每人一碗馄饨,每人四个煎包。因为我的喜欢,所以8岁的我和大人是一样的分量。它在我的回忆里,充满了仪式感,大概像那些习惯了周末去教堂做礼拜的人一样,美好而欢愉。我常常探长脖子,等看老符揭开锅盖,熟练地将排得整整齐齐的煎包翻面,沿着锅边浇上最后一次油,再盖上锅盖等一分钟,就可以起锅了。当煎包和它们黄澄晶亮的皮连一起,热气腾腾地端上来的时候,我雀跃的心情真是无可比拟。 老符家的煎包和馄饨是最好吃的,妈妈常常说,他大概有独家的配方。我们家只选老符家,还因为老符人好,皱纹都长成笑的样子,热情而和善。老符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小女儿还很小。大女儿很漂亮,大辫子,眼睛大大的,笑起来还有点腼腆,她高中了,周末常来帮忙,老符有次跟我爸妈说起来,“如果女儿考不上大学——大学那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我家女儿可能没那个命——不过也没太大关系,等我老了,靠她来看这个生意。”老符有着知天乐命的友善,我们都很喜欢他。客人开始吃的时候,老符有空就会叮嘱女儿,手脚要勤快,老人小孩也要一个样,关键是和气。我看着那个大姐姐低着头,不停地点头拾掇东西,言语比较少,但很懂事和柔顺的样子。 老符家的煎包,是我的小镇记忆中最美味的食物,而且方便,从早到晚都开摊,两毛钱四个,非周末日,不能吃馄饨,我从小学到初中,每天四个煎包,是我吃不厌的早餐。 0 我的伙伴,我的小学 我的学校在小镇的最边缘。边缘的意思是,学校围墙外的小溪是小镇的尽头,我常常在妈妈学校的宿舍窗户,看小溪和小溪外的田野,麦子们绿了黄了,远处的炊烟起了,再往田野深处一点,隐约看得到村民集体的坟地,有几棵小树隐隐绰绰的,还有清明时节剩下的吊璋,残旧地在风里飞舞。虽然坟地还很远,但因为视野里毫无遮拦,对8岁的我来说,白天还好,晚上就特别怕人,我总是以最快的速度,不吭声地走过学校那条看得见坟地的小路。 我不记得过了多久学校开学。懵懂中,好像有一天,妈妈说,今天开学报到,我是你的班主任,一起去班上。这个消息,我消化了好久,不知道是福是祸,因为哥哥姐姐都侥幸没有做过妈妈班上的学生。那天好像是从供销社出发的,跟着妈妈屁股后面,我一路走,一路忐忑不安,为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班主任,又为完全陌生的新同学。 四年级在一排平房教室的最后,旁边有另外一条小溪。记忆里,杨柳镇的小溪真的很多。我和妈妈去的时候,因为前边的代课老师不在,妈妈和我站在教室的门口等。教室里,本来就非常吵闹和喧哗,因为一下子来了陌生的一大一小,几乎所有的学生都朝我们看,哄笑着,这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情形。我吓坏了,拉着妈妈的手,说,“妈妈,我们走吧。”妈妈甩开我的手,说,“就站在这里,能有谁吃了你吗?”我的妈妈,这个马上要走马上任的班主任,站在教室门口,一言不发,注视着班上的同学,毫不回避。同学们看到这么奇异的毫不畏缩的女人和一个哆哆嗦嗦的孩子,起哄得更厉害了,有人在骂脏话,有人居然跳上桌,脱下鞋子敲桌子,不仅是男生在尖叫大笑,女生也跟着起哄,还有人朝我们吐唾沫。 我的母亲一脸沉重,屹立在教室门口。那是我无比难熬的时刻,我奈何不了那群陌生的同学,也奈何不了威严的母亲,只能拼命将自己缩小。终于来了一个老师,这是随着杨柳镇的新设立而设置的新的学校,大多数老师都是新来的,这个老师是上一学期的代课老师。在简短的互相介绍交接之后,我的母亲走上讲台,我怯怯地找个地方坐下。教室有着奇怪的安静,母亲也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的新学期就这样开始了。 我后来知道,当天那个闹得最凶,脱下鞋子跳到桌上敲桌子的男生,叫熊丑华。我不知道,他的爸爸妈妈为什么要将他的名字里放一个“丑”字,他总是穿着破烂的衣服,脏脏的,脸上总是在坏笑,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还有,那个吐唾沫的女生,叫棋。 对于班上乱哄哄的局面,那天吃晚饭时,妈妈在饭桌上说,治理班风,要从这个熊丑华开始。我没有答话,妈妈是威严的班主任,我也多了一分敬畏。 妈妈从家访中,知道了熊丑华的家庭情况:家里孩子多,六个,丑华排行老五,母亲是个外省人,不安心过日子,平均一年也没一个月在家,长期不知道在外省干什么事情,村里的人总是在议论和猜疑。丑华基本上是没有人管的状态,跟撒在地里的庄稼一样,靠天收。 我还从母亲的家访中,知道,班上另两个没有母亲的女孩。她们的妈妈都死于难产,在生她们的时候。一个叫琴,是班上最漂亮的女生,她的大姐已经结婚了,是个裁缝,对她非常好,她的小衣服总是非常干净和漂亮。另一个女生叫棋,和丑华一样,没人管,她的性格就是假小子性格,脸上长了很多小雀斑,和男生打成一片,男生总是叫她“侯得科”“侯得科”,棋总是笑着应着。初开始我也不知道“侯得科”是什么意思,有次在学校操场大扫除的时候,母亲问一个男生,“你们为什么总是叫棋叫‘侯得科’?” “老师你不知道哦,那个花鼓戏里的‘侯得科’?” “本地的花鼓戏老师没看过,‘侯得科’是个什么人?” “他是个小丑,总是穿个贴身的可笑的小背心,出来耍猴。老师,棋也整天穿个破烂小背心,笑嘻嘻的,我们都觉得她像‘侯得科’,丑华最先叫她‘侯得科’,后来就叫开了。”说也奇怪,棋和丑华家近,关系也比较好。好像棋从来都不生丑华的气。我进教室的第一天,丑华在桌子上敲鞋,棋朝我吐唾沫,他们有着奇怪的配合。 “可棋是个女孩子呀,你们以后不能再这样叫她了。” “可棋从来都不生气呀。” “老师说了,从今天开始,谁也不许叫棋‘侯得科’,谁再叫罚谁扫地。”那个男生吐着舌头跑开了。话音刚没落多久,丑华同学就大声叫,“侯得科,来把这里扫干净。”我的班主任妈妈逮了个正着,她笑眯眯地看着丑华,说,“怎么样,扫地吧。”棋高高兴兴地将扫帚递给丑华,丑华还是那一脸的笑,低头扫地。同学们都笑啊,这个场景让大家都很开心,说来怪,从那以后,好像就没人再叫棋的外号了。偶有人不小心,棋会正色地说,你想让老师罚你扫地吗? 对8岁的我来说,从没想过有人生下来就没有了妈妈,也没想过有的妈妈就是不管孩子,妈妈也是第一次接手班上有3个孩子没有妈妈管,我不懂她的叹气。大人的世界太复杂,孩子们只知道,孩子和孩子之间,有这么多的不一样。棋曾经和我同桌,每次看到她乱蓬着头发,从书包里拿出皱皱巴巴的课本,用那脏的龟裂的手翻开书的时候,我总是很小心地把自己干净的手藏起来,担心棋觊觎的眼光。 我的班主任母亲很努力地和丑华做朋友,他虽然成绩不好,但是孩子头。期中考试的时候,我考了班上第一名,丑华在班上,怪声怪气地说,“有什么了不起,老师总是让自己的孩子回答问题,偏心眼。老师的小孩,机会就是多,成绩不好才怪。”我觉得好委屈,母亲对我更严,有次背课文,只一句卡壳就让我在教室罚站了一节课,长那么大,也没有其他老师给过我这种“待遇。”丑华毫不忌讳的话,让母亲听到了。她笑笑说,“好,以后老师经常请你回答问题,全班同学作证。” 从那以后,母亲果然常常请丑华回答问题,开始的时候,他总是不知道,红着脸站在那里笑。母亲有时会留他下来,了解他掌握的情况,为他补课。天晚了,妈妈会让我拿一个红薯之类的,给丑华,让他在回家的路上吃,我记得丑华接过红薯时,羞涩地笑。冬天来的时候,丑华显得更窘迫,他穿着露出棉花的棉袄,手冻得流脓,脸上总是流着鼻涕,脸上挂着满不在乎的笑,但他开始遵守纪律了。 我的母亲虽然严厉,但她的手很巧。她将旧衣服裁剪下来,铺上厚厚的棉花,为我做了一副手套,小小的碎花手套,好看也非常暖和。母亲看到丑华满是冻疮的手,在家直说可怜,她去供销社扯了两尺蓝棉布,同样铺上厚厚的棉花,为丑华也缝制了一副,还很有心思地用一条长长的带子将两副手套系好。丑华同学戴上手套非常神气,他挥挥戴上手套的手,像一个拳击手一样。班上有很多男生羡慕,更有人来找班主任母亲,说,“老师,你也帮我做一副手套吧。”妈妈总是笑,说,“要不,明年冬天吧。”接下来的整整一个冬天,那副手套形影不离地挂在丑华的脖子上,他的眼神里多了很多飞扬。 四年级的时间过得很快,春天到来的时候,地委有领导来镇上检查工作,其中有一个环节,是安排6个女生,代表少先队员向主席台的领导们献花和戴红领巾,这个任务落到我们班上。那时候没有校服,在统一着装问题上,母亲很费心思。她在讲台上问,“请有白衬衫的女同学举手。”结果只有3人举手。母亲又问,“请有蓝裤子的女同学举手。”这次有8个。“请有黑裤子的女同学举手。”这次是5个。“请有白球鞋的女生举手。”正好6个。蓝裤子和白球鞋可以定下来,可是上衣穿什么呢?“请有翻领毛衣的女同学举手,颜色不限。”这次有8个,不错,母亲定下来,大家上身穿毛衣,戴上鲜艳的红领巾。在人数的确认上,母亲有点犹豫。她先在班上确认了5个女生和她们的着装后,然后对我说,“明天将你的衣服借给棋,她是第六个代表我们班的女生。”我当时简直太意外了,我是班上的三好学生,成绩永远在前三,自己觉得没有哪个女生更能像我有资格去代表班级。 当天在家的晚饭,我一直不开心。母亲开导我说,“你以后还会有很多这样的机会,但对棋来说,是不一样的。”我并不理解。觉得做母亲的女儿要承受这么多的不公平。虽然第二天我很听话地将整套衣服借给棋,但我一整天都没心思,想着阳光灿烂的主席台上,几个女孩子手捧鲜花上台,多么荣耀!我那天留在学校上课,心思不定,黯淡极了。后来,棋和琴回来后,反反复复地说那天的细节,气球啊,鲜花呀,红领巾啊,以及谁上台走错了方向啊,她们笑啊闹啊,让我非常羡慕。我记得棋的脸上雀跃的表情,雀斑和细小的汗珠在脸上的跳跃,她笑起来原来非常生动。 母亲宿舍的窗外不远,是小镇通往外面的最好的柏油路,也是村子里的同学必经的上学放学路。不知道是哪天的放学时间,路上传来男生集体背书的声音,是我们班的男生,声音最大的是丑华,他在领背,“……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的妈妈悄悄推开窗户望出去,七八个男生,推推搡搡地,在回家路上背课文,他们觉得好玩又能完成作业,形成马路上特殊的风景。母亲的脸上充满欣喜,后来几乎每天放学的时候,背课文的声音都会从马路上响起,从近及远,偶有卡住,马上也有人递上来,真的全部人都不会时,男孩子们一阵哄笑,又重新拾一段落再开始。我的母亲,坐在宿舍里,她安静地听着背书声,脸上有一点近乎陶醉的表情。 母亲和我都开始觉得这个新的班集体的变化,这个变化中有着各自的欣喜。对我而言,我更喜欢小镇的阳光融融,四处清澈的溪水,桃花开过,石榴花开过,麦子熟了,从我们的宿舍里往外望出去,一片金黄,直到天际边的小村庄。我常常一个人坐在窗户后面,看着田野,小声哼歌:我们的田野,美丽的田野,碧绿的河水,流过无边的稻田……那时候,真觉得自己是祖国的花朵,即使我们不像北京的孩子们,有机会“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水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可也觉得,祖国的花园那么大,她的花朵那么多,每一朵都能茁壮成长的。不是吗,我们在小镇天天看着美丽的田野,梦想着希望的田野。 四年级快结束的时候,学校发生了一件重大的事情。 我先要交代一下这个事情的背景:我们学校是这所镇上新建的中心中小学,是占了当地农民的地建起来的,我们班是全校年龄最小的班。因为当时学校初建,校舍不够,一年级到三年级留在村子里,小学四年级到初三在新校,初中是当时的重点,全镇招生,小学的主要生源还是村子里及镇上工作人员的小孩。那时农村承包责任到户后不久,农民把地看得很重,无端端少了这么大一块地,当地的农民意见很大,他们掏学校厕所的大粪去肥自家的田,带了网去学校里的小溪去打鱼,都觉得理所当然,完全不管不顾学校的管理。学校的路上经常粪臭漫天,那是他们天没亮就闯入学校掏大粪后慌张出逃中从粪桶晃出来的粪便。 这一次最糟糕的是,村子里一帮大姑娘小媳妇,趁小溪水浅,集体跃过来,把学校老师们自己种的菜挖了个精光(那时候的老师,多是农村出生,都会种菜,经济也不宽裕,学校就拨了一块地给大家种菜)。她们走的时候,还大呼小叫,说,“这本来是我们村的地,所以我们挖的是自己村子的菜,不犯王法。”她们挥着镰刀,洋洋得意而去。 这种嚣张惹恼了学校领导,他们决定出其不意地还击。某天下午全校学生在大操场上开大会,在例行的训话结束后,校长站在全校师生面前,话题一转,厉声说,“有关村民进学校,嚣张地将学校的菜地哄抢一空的恶劣行为,我们很难教育这样村民的孩子,今天,我们要在全体师生的见证下,让哄抢了学校菜地的村民家的孩子,离开学校。” 我坐在学生席里,忐忑不安地想,“校长怎么会知道,那些大姑娘小媳妇究竟是谁家的呢?” 然而大人总是比孩子的想法深。校长居然面向全校年龄最小的学生开刀,他对着我们班怒吼道:“请四年级的同学中,有姐姐、嫂子或妈妈参加了这次哄抢的,站起来!”我的母亲在事前完全没有得到任何提示,她站起来,面对同学,然而她终于什么都没说。校长威严的话音一遍一遍响在操场上,没有人站起来,没有人承认。然后是安静,安静,可怕的安静。我突然觉得太阳很热,照得人好像要窒息,校长脸红脖子粗地在前面咆哮,看来他今天一定要做出点什么事情。我们班有人站起来了,是丑华,在他站起来之后,又有几个男生站起来,我看到汗从丑华的脖子上流下来,但他挺得笔直。“很好。”校长的声音平稳下来,他一字一顿地说,“请你们几位去教室拿上自己的书包,带上自己的凳子回家,马上!立刻!”丑华他们几个,大多是在柏油马路上一起背书的几个,在全校同学的注视下,回教室收拾书包,然后提着自己的凳子离开了学校,一点也没有拖沓,整个过程大概持续了二十来分钟,操场上那么多人,偏偏又那么安静,我觉得非常压抑,散会的时候,踩着自己长长的影子,想,为什么会这样? 当天晚上,我的母亲大闹了校长家,我第一次知道母亲不只是严厉,她还泼辣。她站在校长家门口,一嚷嚷全校老师都知道了:“你为什么没有跟我商量,他们是我的学生,他们还是孩子,你捡最小的孩子来欺负,来威逼?!你欺负他们小,欺负他们老实,孩子的家人的行为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呢?你一个大校长,专门欺负小孩子,你算什么校长!”我的父亲听得心惊胆战,他去劝妈妈回家,妈妈一个巴掌就推开了他,她继续在校长家门口嚷嚷,“你为什么单挑我班上的学生?你这也是欺负我这个女老师,如果你不让他们回来,我就平不了这口气!”母亲吵架的时候,思路清晰,还不忘给校长上纲上线,观望的人越来越多,校长满脸赔笑也没用,他跟我爸爸说,“好男不和女斗,你让你爱人回家吧,我也是没办法,让村民欺负到头上拉屎,我这个校长太窝囊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我的母亲不依不饶,直到校长承诺,如果村民们在一个星期内没动静,不再闯进学校摸鱼偷粪割菜,就同意那几个学生复课。 我的母亲后来去丑华家,告诉他回校的消息。母亲问他,“校长并不知道谁家姐姐去学校抢菜了,他唬你们,大家都不承认,为什么你第一个站起来?” 丑华摸摸头,不好意思地说,“我知道我姐姐参加了,她告诉过我,我们敢作敢当。还有,还有,我不想老师您在校长面前为难。”他停了一下,用他那毫不在乎的口吻说,“反正我书也念不了多久,早离开学校晚离开学校差别不大。”他的早熟,让母亲心酸。我的母亲那天在丑华家拥抱了他,热烈欢迎他回学校。 经过这个事件后,后来果然没有村民再闯学校了。想想他们是非常勤劳和善良的,那时还没有化肥和各种杀虫剂,他们视土地为生命,为了将自家的自留地肥好,天不亮就偷偷进学校舀大粪,而当年他们被征的良田,好像只有很少的补偿。象征性的发泄又连累了孩子,结果是彻底沉默了。 小学的日子,像学校旁边的小溪,清澈平静,水流缓慢,偶有大雨涨水,也很快退去。小学毕业那个漫长的暑假后,我升入重点初中,汇集了全镇辖区几十所小学的佼佼者,我小学的同学在一个暑假后大多数都不见了,丑华和棋都不再念书,琴升了镇上另一所普通初中,需要穿过整个小镇的街道,所以我后来还经常在街上碰到她,后来似乎没再见过棋。丑华很快开始去镇上的棉花加工厂去做小工。 关于丑华,后来还有一件事情,值得提一下。初中的时候,我家搬到父亲供销社盖的新楼房,二楼的阳台对着的那条路,是丑华上下班的必经之路。我们家经济随我年龄的增长日益紧张,上大学的哥哥,在县一中住读的姐姐,每月固定的支出让父母压力很大,他们基本上没有新衣服,连睡衣都补了又补。不知道母亲是哪天碰到丑华,妈妈向他要两个装棉花的大布包,母亲知道棉花加工厂的堆场里,到处都是这样的布包,粗棉布,白色。丑华第二天就给妈妈送了两个来,他好奇地问,“你们家又没地,要这样的棉花包做什么?”母亲是很要面子的人,但她还是告诉丑华,她打算将它们拆了,洗干净,为老两口缝制两套睡衣。反正睡衣又不穿出去,谁也看不见。丑华好像很震惊,他没说什么走了。第二天,他又来我家,一进门,拿出两个簇新的棉花布包,对我母亲说,“我今天在几百个布包中挑的,就这两个颜色最均匀也最干净。”最后,丑华走的时候,脸红红的,像当年我按母亲的意思给他一个红薯时,他也是这样脸红红的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当年的小学同学,有一半是村子里的孩子,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们。 03 小镇故事 小镇是没有街头巷尾的,一条街概括了一切,中小学,医院,粮管所,农机站,工商所,供销社,食品站,电影院,照相馆,派出所,镇政府,一字排开,罗列着小镇的主要功能。几条小河小溪像一条一条脉络,伸进各单位的院子里,又将他们联络在一起。水量最大的小溪当数中学和粮管所中间那条,兀自欢腾着横穿过小镇,在我初入杨柳镇的那天,定格在我8岁的记忆里。 所幸的是,医院最近。这很重要。那里集中了小镇最多的知识分子,而且年轻,男女分布比较平衡。“百废待兴“是那个年代用得非常频繁的一个词。杨柳镇是新设的行政单位,医院和学校里,分来了很多从师范和卫校里毕业的年轻男女。学校里,是年轻男老师多,他们也是我妈妈的同事,后来,他们也陆续成为我的老师。医院里,是年轻女护士多,我最好的朋友敏也在那里,她是五年级的时候转过来的。那时候,家的概念不是街道和牌号的组成,而是XX单位,比如说,医院的,我家就是学校的或是供销社的,这样更明确更习惯。医院和学校的所有年轻人,这两个单位就像邻居,所有的人都在串门,包括小孩子。敏和我,认识了几乎全部的医生,年轻老师和护士就更不用说了。 天气好的时候(通常天气都很好),学校四五点钟的时候,学校操场上就有篮球赛,医院和学校,男人在球场上激烈地争抢,女人们三五成群地议论着,鼓着掌,加着油。球赛每天都那么激烈,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投入。敏和我混在其中,也兴高采烈。当时不明白为什么比赛和观看的人都那么有热情,我们小孩子就是喜欢那个氛围,所有的人都热情洋溢,充满活力,小孩子钻来钻去,都是自由。那样热烈的傍晚,多年后回忆起来,还有天边的那抹夕阳,以及笼罩在小镇上空的那股恋爱的氛围。 医院的敏,她总能给我带来新鲜的东西。 医院修了一个制药厂,构造和别的建筑不一样,大概因为卫生方面的特殊要求吧。敏领我去了那个未竣工的工地,像走在迷宫里,她称那是“第比利斯底下印刷所",我觉得很恰当,爬上爬下走来走去,直到有大人干预我们才离开。 还有一次,下午上课的时候,敏告诉我,说医院的白牡丹开了,可漂亮啦,一日比一日漂亮,敏天天邀请我放学后去看。我没有看过白牡丹啊,只见过书上的描述,雍容啊之类。我终于决定要去的那天,整一下午上课,都不踏实。一放学,我们就直奔主题。到楼下的时候,她指着三楼那盆牡丹,让我仰头看。我果真看见了,一朵盛开的牡丹,可是看不清楚。于是三步并做两步爬上去,一看傻眼了,一阵风过,花瓣都吹下去了。那种伤心和遗憾!两个人奔下楼去,把吹散的花瓣都拣起来,捧在手心里。这幅情景我一直记得,两个小姑娘,捧着花瓣站在黄昏里。那算是我一生中最初的惆怅吧! 医院看做试验用的兔子,我们没有看到小白鼠,医院用的是兔子。兔子刚刚买回来,试验还没有开始之前,我们放学了就在安置兔子的地方,观察兔子,红红的眼睛,白白的,胆怯地缩着,我们喂它们胡萝卜。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我们讨论哪只是雄的,哪只是雌的。天暗下来的时候,在回家的路上,想到兔子可能在试验中死去,我就会觉得天地间有很多我们不明白的事情。 医院摘过桃花。医院的桃树有两棵,一棵在宿舍区前面,一棵在住院部的前面。在我看来,医院的这两棵桃花,是杨柳镇桃花的代表,春天来的时候,它们是那么的娇艳和骄傲,周围陈旧的建筑,黝黑的泥土,周围绿色的树,都显得暗淡无光。“春风得意”这个词,医院的桃花上理解到的。敏和我,医院的其他孩子们,在某个春天的周末下午,“偷袭”了桃花,大孩子爬上去摘,我们小孩子在下边捡,尽管有大人制止,上面的大孩子却毫不在乎,敏和我跟着嘻嘻哈哈地,虽然心虚也不肯离开。医院的孩子,分的桃花最少,大的枝条剩不了几个花苞,小的枝条太小,都是大孩子不要的,但我仍然心满意足地捧着回家,用玻璃瓶注满了清水,将桃花用心地插上。桃花在案头盛开的那个星期,我常常从作业中抬起头来,欣赏一会儿桃花,满心欢喜。后来我在敏家还有那个最厉害的大孩子家里,看到她们插的桃花,我觉得远不如我的桃花疏落有致。这件事,也让小学的我,有一个认识:不一定抢到的就是最好的,你什么也不抢什么也不争,也可能会得到最好的。 桃花两棵,各表一棵。关于住院部的那棵,记忆要晚一点。是在我初中,我最喜欢的班主任老师病了,我,还有两个同学,买了营养品,去看老师。这是我们第一次,像大人一样,独立去慰问病人,站在病房里,我傻傻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说什么都好像不好,不说什么好像更不好,不安之中,抬起头,看到满树的那棵桃花,我的不安立刻就没了。生机勃勃的桃花,好像说,老师会好起来的,又好像笑着明白懂得病房的一切。我们离开的时候,老师是笑的,灿烂的。 敏还会偷偷地告诉我,哪个护士姐姐好看,哪个护士姐姐人最好,哪个老师在和哪个护士谈恋爱了,他们去小溪边散步了,医院的小伙子不服气,谁和谁分手了,她都看到那个护士姐姐哭了。敏的消息真多啊,我们有时候,会暗地里分析比较,谁和谁配,谁和谁不配。 敏说得最多的,是林瑾姐姐,医院里最美的姑娘。 林姐姐比较高,皮肤白皙红润,笑起来有两个酒窝,身材玲珑。我最早关于女性美的认识来自于林姐姐。那时候绝对没有性感这样的词,大人的世界里即便有那也是贬义吧。无论大人小孩男人女人,都追随林姐姐的身影,她的腿那么修长,裤子永远那么干净笔直,臀部的曲线很好看,她的头发有时是马尾,很活泼的样子;有时是披下来,又很妩媚。林姐姐曾经加入我和敏跳橡皮筋,她很喜欢小孩子。印象最深的一次周末,我和敏在她们护士的集体宿舍玩的时候,几个年轻的女护士集体偎在床上,乍暖还寒的初春,她们在唱歌,一曲又一曲。慢慢地,男医生宿舍那边传来了和声,姑娘们开始静了一下,后来,你推我我推你地,和对方对歌又点歌。我不知道那天的男声是谁,但确实很好听,唱了“北国之春”“小城故事”,“亭亭白桦悠悠碧空,微微蓝蓝风……”敏和我两个小姑娘跟着听,跟着笑……更多的时候,我盯着看林姐姐,看她的一颦一笑,呆呆地想,想她怎么看都是好看啊!其他的女护士,虽然也笑着闹着,在她身边,真的黯然失色。林姐姐就像桃树上,最为美丽和耀眼的那一枝桃花,满载春天的气息。 我偶尔听到学校的女老师们,聚在一起的时候也会谈到林姐姐,她今天穿了什么衣服,换了什么发型,她哪天和哪个男的一起走过,都是人们议论的内容。她们从头到脚地议论她,那些女人的口气中,有的欣赏,有的尖酸。尖酸的地方,主要在于她的节操。 “林瑾不是和学校的小王谈恋爱吗?为什么上星期我在县城,看到她挽着另一个不认识的男的?” “哎呀,林瑾早就和小王分手了,她现在又跟粮管所的小张在谈,那个小张除了长得帅点高点,其他都比不上小王。” “谁知道在县城看到的是不是小张啊,说不定又是一个呢,听说小张也就是个顶班的,没文化,林瑾喜欢他?那可真是两个绣花枕头。” “听说他们没认识多久,已经在一个饭盒里吃饭了,真是有伤风化。” “你听说了没有,医院的那个陈医生啊,好喜欢林瑾,听说为她写了好多情书,被同宿舍的护士传了出来,这个狐狸精,害了人家陈医生怎么见人啊。” “林瑾好像是第三次谈恋爱了,一个比一个差,她怎么这样随意,不让人觉得水性杨花才怪呢。” 女人们议论着,叹息着,满意地离开。我依然喜欢看林姐姐,有时在路上见到她,我会不由自主地跟着她后面走上一小段。我喜欢看她婀娜的身材,举手投足间的妩媚,她和别人太不一样了。也许我是小孩子,我的尾随,林姐姐从来没有发现过。 有一天,我们家突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原来是林姐姐的父亲,他居然是我妈妈的同乡和同学。他气呼呼地坐在我家,我妈妈一直在给他加水,他喝了一杯又一杯。 “老同学,你帮我好好劝说林瑾,她年轻,不懂事,我们大人不在身边,你就当她是你自己的女儿,好好教育她。 “林瑾,她太让我们做父母的失望了,那个粮管所的小张,要知识没知识,要文化没文化,她怎么对得起我们这么多年对她的培养?我还有个小儿子要靠她呢!我原来还希望她卫校之后再考大学,她误了她的前程,她不能误我们全家的前程! “我今天没打招呼就来了,在她宿舍找不到她,倒在小张的宿舍找到她。我掀了他们吃饭的饭桌,拿了棍子追着小张打。然后,我又医院,满大街的人都在看。老同学,我今天是棒打鸳鸯了,我是气疯了。” 我突然很同情林姐姐,同情她有这样的爸爸。这条小镇新闻,又可以让人们议论很久了。 我的母亲,安慰了林爸爸很久,又说,“儿女情事,旁人知道的不多,而且现在婚姻自由,不好干涉。” 林爸爸在我家拍着桌子,说,“她林瑾一定要和这个小张断,不然,我不认她这个女儿。老同学,你去帮我跟她说。” 还没等我妈妈跟林姐姐谈话,新的新闻传来,林瑾和小张分手了。分得很壮烈,是小张提出来分的,他受不了林爸爸给他的侮辱,当众将林瑾的东西全部从他的宿舍扔出来,无非是饭盒啊毛巾呀钥匙呀一些小东西,却是零零碎碎地一大片落地。最让人看不起的是,小张打了林瑾,他将林爸爸给他的棍棒还在林瑾身上和头上。可怜的林姐姐,我看到她美丽的脸上,有青淤,贴着膏药,不知道具体是他爸爸留的,还是小张留的。她在人们的议论中,目不斜视地走过,眼神飘忽高远。 林姐姐不再像以前爱唱爱笑,她的姐妹们也远离了她。她作为水性杨花而结局不好的例子被全镇人议论,即使那些曾经追过她的男人,好像也不见了踪影。林姐姐,不再和我和敏跳皮筋了,她也不像以前,见到我会笑笑地摸摸我的头,她好像完全不认识我们了。我想不只是我们小孩子,她对其他人也一样,在路上见到她,她总是冷冰冰地飘过。 妈妈说:“林爸爸那么偏激,只会毁了林瑾。”她也趁机教育我,“看,一个人光是漂亮是没有用的。如果,一个女孩子的名声坏了,她的一辈子就完了。”“名声”二字听得我心惊胆战,那是灭人于无形的力量。可是林姐姐那么年轻,她的一辈子就完了吗?我不相信。 关于林姐姐的新闻再次传来。 这次的新闻是,林瑾要走了,离开杨柳镇。 “你知道吗,林瑾要调走了。” “哟,调去哪里呀,县城吗?” “不是,县城哪那么容易进,听说是神农架医院,山里头,离省城坐汽车也要两天两夜山路呢,因为是支援山区贫困地区,所有手续很快就办好了。” “那地方落后着呢,听说还没通电呢。出门都是山路。” “林瑾真是何苦来的,去这么远的地方找罪受,以后回趟家都不容易。” “哎呀,她这也是没办法,咱们这杨柳镇啊,她哪还呆得下去啊。” “那她以后安家在山里头,保不准要嫁给一个山蛮子,可惜了咱平原上这么水灵的姑娘。” 林瑾走后,作为杨柳镇的公众人物,她逐渐消失在大家的议论里。我想,这也是林姐姐的本意吧。 长大之后,看到那么多消费公众人物的新闻,我会想到林姐姐。我中学后,爱读词,当读到“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我会蓦地想到林姐姐,她那明媚如桃花般的美丽,和她黯然离开的身影。 关于小镇的故事,另一个更沉重,是琴的故事。 小学毕业后,琴上的是镇另外一边的一所普通中学。而我和敏则上了重点。 琴的辫子很长,头发和眉毛都又浓又黑,她的皮肤是蜜色的,眼睛大大的圆圆的有些忧郁,她不大爱笑。她上学要穿过整个杨柳镇,我们碰到的机会还是很多,即使小学是同学,她只是略一点头或有时连点头都省略了。我有时无端地觉得好象欠了她什么,欠了她什么呢?她没有妈妈我有妈妈,她上普通我上重点,她每天要走至少45分种才能到学校而我只需要3分种,她只想初中后考个师范做老师,而我还想着大学想着更广阔的世界。 但无疑,琴是个小美女,她每天穿过小镇去上学,眼神里很少有别人。琴做裁缝的姐姐总是让她穿得干干净净,她的衣服总是有些小创意,圆的领子方的领子,多缀个蝴蝶结或加上白飘带,她像小镇里一个微微跳动的音符,从东到西,从西到东。 琴出事的时候是初三,一天晚自习结束后,琴和同班的一个女生结伴回家,那时候社会秩安有点乱,偶有没事做的小青年,在路上对不认识的大姑娘小媳妇调笑。也是因为安全考虑,琴的姐姐让她不要一个人走夜路,找个同学一起。即使是如此,不幸还是发生了。那天夜晚没有月亮,下点小雨,两个女孩走完小镇之后,经过一段两边都是庄稼地的路,没有路灯,再远点才能回到琴的村子。事故就在这一段发生,两个小青年惹上了她们,听说经过了激烈的撕打,两个小青年扭着她们的胳膊用手电筒照着她们的脸,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两个小青年放弃了琴的同学,合力将琴拖进了旁边的庄稼地,可是没有人经过,没有人帮助。琴的性子是烈的,她用尽了全身的力全反抗,又抓又咬又踢,几分钟后,她又一脚深一脚浅地跑回路面,和女同学往家的方向狂跑,两个坏人大概怕被人发现,没有再追上来。 这个事情,不知道是怎样传开的,但有两个不同的版本,一个版本是说琴被糟蹋了,另一个版本是说,琴反抗了,并没有让坏人得手。她被坏人拖进庄稼地的那几分钟成为人们分析的重点。最糟糕的是,那天太黑,两个吓晕的小姑娘完全不记得那两个坏人是什么样子。 没有比这更不幸的事情,发生在一个花季少女的身上。再见到琴的时候,看到她剪了短发。我第一次看到她剪短发,像中年妇女一样,乱蓬蓬地,遮去了她明净的额头,她的脸色发青,不见了以前干净的蜜色的脸庞。她好像十分羞愧,将头深深地低下去,身子微微有些驼,一转眼,快速几步,她就消失在我的视野中。 再听到琴的消息,是个爆炸的新闻。那是个周末,我刚刚午睡起来,就听到外面有人慌里慌张地说,琴死了,尸体刚刚从村子的荷塘里捞起来。镇上好多喜欢看新奇的人,都陆续往琴的村子赶。琴是我的同学,我也跟着去了,经过那条出事的路,进入村子,再经过出事的荷塘,还有些人聚在那里指指点点,荷塘的荷叶长得密密麻麻似乎不透风,水面上浮满青萍,只有一个地方有一片折损的痕迹,漏出一些水面了。那应该是打捞起琴的地方了。我浑身发抖,一直发抖。我听到有人在说,这荷塘的荷叶太茂盛了,她又穿了绿衣服,就是浮起来也难看见,也可能是水草拌住了,好几天才发现。琴可怜的姐姐,这几天找琴都快发疯了。 我永远难忘,琴最后的样子。她的家里三层外三层地被看热闹的人包围起来,琴就那样被放在她家门口的空地上,湿淋淋地放在那里,头枕着一块石头。按乡俗,未成年而死去的人,是不能进自家屋里的。她的头偏过来,眼睛闭着,一缕头发搭在她脸上,也是湿漉漉的,她脸上的表情是痛苦吗?我混身发抖,泪流满面,她全然不觉周围的世界,痛哭,可惜,愤怒,哀叹,全部不关琴的事情了。琴的姐姐被很多人架住,我听到她姐姐在屋里撕声裂肺地痛哭。 “你怎么那么傻呀,那么傻,有什么想不开的呢,有什么事情都有姐姐啊……..” “我怎么那么傻呀,那么傻,就信你说,快中考了,出去同学家,问个数学题,我为什么不问清是哪个同学呀,你最后说,姐,那我走了呀……我怎么就没听出来呀,我怎么就让你出了门…….你怎么就这么狠心啊,琴-----刚生下来没了妈,大姐做不好妈呀,大姐没有用啊,你那去那边找妈妈,让妈妈骂我这个大姐吧……” 我第一次目睹了同龄人的死亡。琴的死,留下很多迷团。为什么死?是自杀还是他杀?都有不一样的传闻。有的说是琴是清白的,传闻的压力太大,她要以死来证明清白;有的说,琴被糟蹋并怀孕了,她没法面对;有的说,琴本来有希望考中师的,但这件事情后,成绩一落千丈,她没信心进考场,她觉得对不起姐姐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还有一个说法,是琴可能死于他杀,是因为琴认出了仇家……. 琴的大姐没有上告和追究,所以没有公安到现场,没有封锁现场,没有尸检。她姐姐说,人都没有了,剩下的那些还有什么用呢?还不如给妹妹留点清白。她相信妹妹是清白的,她相信只是因为琴太内向,受不了压力和成绩下降,无法面对她准备了那么久的中考——她那么想成为一个老师! 无论是在小学时我看到的林姐姐的故事,还是初中后琴的故事,让还没经事的我,对女性的命运,特别是美丽女性的命运,有着莫名的悲哀。上天赐给她们美貌的同时,还有很多隐藏的东西,那些东西会出其不意地冒出来,轻易改变她们的命运。我一直害怕“名声”,害怕“节操”这类女性的专有名词,害怕这些词背后的无形的巨大力量,它对我的影响是终生的。 04 懵懂少年 杨柳镇高中迁走之后,杨柳镇中学就只有初中部,我原来的学校,现在就只有小学,而不是中小学了。敏和我在两个学校换名称的那年进入初中,但不同班。杨柳镇中学在全镇行政区域内几十所小学招生,能进入这所初中的,都是原小学的前几名,一共4个班,大概有00名学生。 同学是新的,老师就是师范毕业不久常打篮球的那帮人,新修葺过的校舍也很明净。4个班的班主任几乎都是那几年同一师范毕业的,所以老师之间,不仅在篮球场上合作较劲,也在教学上合作较劲。 我的班主任姓杨,是语文老师。还有数学老师,英语老师都和杨老师年龄差不多,关系都不错,一样的年轻,一样的朝气蓬勃。初中给我最深的印象是,第一,学习方式不一样了,第二,是男女有差别了。 老师们都以学校为家,90%的同学是住校的。大家的目的非常一致:学习,学习,再学习。杨老师在班上郑重颁布一条规定:鼓励同学们提问,无论哪一个学科,他已经和其他任课老师商量好了,同学们可以尽情提问:上课提问,课间提问,想到什么问题可以几个同学一起找老师问,老师不会也没关系,还有每天的晚自习时间,是同学们集中提问各任课老师的最好时间。他的结论是,不会提问的学生不是好学生。 打那以后,全班同学掀起了提问的热情,大家都为找问题绞尽脑汁,偶又为自己提了个别人提不出来的问题而沾沾自喜。老师喜欢提问的学生,这很明显看得出来,从提的问题,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掌握程度和钻研程度,而同时,提问这种方式,也可以吸引其他同学的注意力,深化巩固或引为借鉴。这种互帮互学又相互竞争的学习风气在当时非常浓厚。尤其是数学,常规的课本知识,大家都是没有问题的,太简单了。大家喜欢比较着挖掘难题,包括老师,经常也会有老师不会的题目,但老师也从来不以为然,他和大家一样,能为攻克一道题高兴很久。当时的学风,为大家拓展思路,踏实学习打下了非常好的基础。杨老师又时时让我们将竞争瞄准他的好朋友——陈老师做班主任的敏的那个班,互赶互超。两个老师见面聊天也互相调侃双方班级,而我们同学,则是老师背后的生力军。 学生的底子好,老师负责,学习风气浓厚,这样的学校不出成绩很难。到我上初二初三的时候,杨柳镇初中开始成为全县最好的初中,靠的是每次考试的成绩,靠的是竞赛名次。那时,好像是刚开始有全国奥林匹克竞赛,杨柳镇4个班参加的同学,在数学,物理和化学科目上,全部得奖,最差是三等奖,最好是一等奖。那时候感觉,全国奥林匹克竞赛好像不难啊,不然,怎么参加者人人有奖? 老师同学因为上课下课都泡在一起,很容易就形成了亦师亦友的关系。我记得,老师会在晚自习的时候,和我们聊天,谈电影“女大学生宿舍”,他说,希望那是我们大家将来的生活。杨老师的眼里闪着光,说,“其实也是我的理想生活。”我还记得,元旦联欢晚会的时候,大家起哄着让杨老师表演一个节目,他好象突然害了羞,然后,出来为大家朗诵了一首诗:题目是:我为少男少女们歌唱(何其芳) 我为/少男少女们/歌唱。 我/歌唱早晨/我/歌唱希望, 我/歌唱那些/属于未来的/事物, 我歌唱/正在生长的/力量。 我的歌啊, 你飞吧, 飞到/年轻人的/心中, 去找/你停留的/地方。 所有/使我像草一样/颤抖过的, 快乐/或者/好的思想, 都变成声音飞到/四方八面去吧, 不管/它像/一阵微风, 或者/一片阳光。 轻轻地/从我琴弦上 失掉了/成年的/忧伤, 我重新/变得/年轻了, 我的血/流得很快, 对于生活/我又充满了/梦想,充满了/渴望。 杨老师在朗诵的时候,一改他稍前的腼腆,他变得神采飞扬,诗词铿锵激昂,在教室里回荡。很多年后,我还记得这一情景。 上初中后,我明显感到的不同,是男女有别。因为5岁就上了学,小学阶段我在性别上没什么意识,10岁刚上初一的时候,我还曾经拎着一个废旧的凳子腿追着男生打,因为他居然敢给我起外号,还叫出来。于是,有那么一个下午,我拎着一条凳子腿,逼着那个男生躲进男厕所不敢出来,而我还气呼呼地站在男厕所门口好久,只等他出来就再扑上去拼命。几乎所有从男厕所出来的男生看到提着棍子的我,都诡异地笑,而我还毫不在乎。这个事情很快传遍了全校。我因为这个事,一下子成了学校一个焦点人物,后来的后来我终于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在初中,成长成人的感觉来得特别快。比如说,大多数的同学都住学校了,小大人似的每天安排自己的学习和生活。中午午觉,同学们如果不回宿舍休息,大部分是不回的,男生睡桌子,女生睡凳子,没有人规定,可它就天天是这个样子。对这个,我很不平,都知道睡桌子舒服一点,睡凳子别别扭扭的,为什么没有其他女生提出来轮换呢?我曾很勇敢和我的男同桌提出过一次,他也笑着同意了,但那天,我是午睡在桌子上的唯一女生,全班男生都笑我。虽然那一次我坚持呆在桌上没下来,但没睡着,后来我也就不再坚持要睡桌子了。 还有,就是每天晚自习的日光灯,不是像现在有自动开关,需要用启辉器,就是要人工,将灯管旁的两条裸线,对接碰出点火花后,日光灯管才犹豫几下闪一闪到终于不犹豫地亮了,照满整个教室。每当天暗下来,一天的晚自修刚开始的时候,将灯弄亮的这个工作,一直是男孩子的,他们抢着爬到桌子上去,去弄亮每一支光管。他们动作麻利,脚印霸道,灯全亮的时候,又扑通一声跳下来,很是神气。我一直想,为什么没有女生抢这个活,其实我很想试一次,又怕从来没试过,弄不亮怎么办,如果大家都哄笑了,保不准我还会从桌子上掉下来,很难看呀什么的。我一直这么想一直都没有这样做。 男女的差别,在开始做实验的时候,差别就更大了,无论是物理实验还是化学实验。女生大概是缺少实践的机会,(我在家连换灯泡的机会都轮不到),也或者缺少必要的兴趣,女生理化成绩明显不如男生。我看着男生做实验的时候欢呼雀跃,我只想着安全原则,做氧气实验怕爆炸,做硫酸实验的时候怕伤手,很明显男生享受这个过程,女生大多数只希望能交作业。 当我的那些优秀的男同学在参加奥林匹克竞赛的时候,我只能参加作文比赛,参加诗歌朗诵表演。杨老师那时候要求我们写日记,每周要交上去。我写日记的习惯大概是那时候稳定下来,一直到我成年。杨老师特别喜欢点我朗读文章,我也很喜欢朗读。和文字的亲和力,大概也是那时形成。我还记得他教我们朗诵的《我骄傲,我是一棵树》 我骄傲,我是一棵树 我是长在黄河岸边的一棵树 我是长在长城脚下的一棵树 我能讲许多许多的故事 我能唱许多许多支歌…… 事隔久远,但我还是潜移默化地记住了,要做一棵树的原则:独立,向上,不张扬,哪里都能成长。 到初三到来的时候的那个暑假。全年级又重新分了一次班,校长总想让四个班在同一水准上比赛。这次,敏和我都分在杨老师的班上。而且,敏的妈妈因为要去外地进修一年,在和我妈妈商量后,敏在初三的一整年就住在我家。我有了行影不离的好朋友好姐妹。 暑假补课的有一天,杨老师让他的朋友,一个将要师范毕业的女生,为我们上了一堂实习课,那一课是,“触龙说赵太后”,我一向不喜欢文言文,觉得它让人头脑发昏。但那一课,女老师优美的普通话,黄莺婉鸣般地触着我的耳膜。她一直说着“触龙”,“触龙”,我就一直一直觉得她的声音触着我的耳膜。 敏在下课后,问我:“你觉得这个女老师怎样?” “她的声音好听。” “你觉得她长得好看吗?” “还可以吧,不是很好看,但看着舒服吧。” “你觉得她配杨老师怎样?”敏一直追问,她站在操场上,脸上似乎有点怅惘,她说,“别人都说,杨老师在和她谈恋爱。”黄昏的操场上,敏的表情让我的心微微跳了一下。老师的恋爱牵动了多少人的心呢,我不知道。 敏和我几乎形影不离,一起上课,一起上厕所,一起晚自习后一起回我家。我们能谈学习外的很多东西,比如学校的新鲜事,那些引人注意的男生,那些早恋的女生…….我们几乎无话不谈。 初三四个班的优秀男女生就是那么多,年年的排名排班,让大家都很熟悉那十几个排在前面的学生,关于他们的新闻也就是全年级的新闻了。比如说,听说二班的那个很牛的男生喜欢上了四班成绩最好的女生,所以,我和敏在课间休息,靠在走道的栏杆上,常常会看到那个女生昂首挺胸地走过二班的教室窗前,偶尔还能听到二班男声的一片起哄声。 初三的主旋律是学习和考试。那些情窦初开的时光,算是刻苦读书时的点缀。夏天像一场潮水,带来阳光,蝉鸣和各色的裙子。潮水退去的时候,是安静的校园和逐渐回落的那些曾躁动不安的少男少女的心。 我们毕业了。我们学校的成绩在全县所有的初中,名列第一。那些初三四个班的风云人物,大多进了属于省重点的县一中。然而我却因差了5分,进了属于县重点的另外一所高中。 我们的班主任,杨老师,在这一年,也通过了成人高考,他也将继续他的本科学业。 我在高中住读一年后,我们家也结束了在杨柳镇的生活。我们来的时候就是几个箱子,而离开的时候,竟然多了很多东西。妈妈在杨柳镇的那几年添置了很多家具,说很多,无非是几把藤椅,可伸缩的餐桌,大箱子小箱子,电视柜等等,更多的是些零碎的东西,最多的是我们三兄妹的书。我们每天都在清点该扔的东西和该带走的东西——太多东西,都有了记忆的痕迹,在决定扔掉或留下,颇费思量,这让我们的进度很慢。反正时间不赶,每天收拾一点,累了就出去散步。 有一天,我和已经上大学的姐姐在住家附近的林荫道上散步,突然碰到了几个初中同学。上高中之后还碰到初中同学,感觉还是很亲切的。他们骑着自行车,大呼小叫,旋风般地来,又旋风般地走了。我仰望天空,很蓝,有大雁排着整齐的“一”字,从天空飞过。我很久都收不回自己的眼光。“雁,雁,飞个人字给我看,我给花碗你吃饭!”我这是小时候的童谣,我望着天空想,“我将来会像雁一样,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吗?” 05 再见杨柳镇 我们是坐着大卡车连人带家具和行李离开杨柳镇的。天气晴好,汽车缓慢地过小镇的那座石桥,在我来杨柳镇第一天给了我无比新奇和踏实感的小桥流水。一切依旧,杨柳不分的杨柳镇的大柳树,依然盘枝错节地守侯着小桥,桥下的流水,如小镇的节奏,缓慢而清澈,回旋着,终究远去。 经过小桥,经过我初中学校的大门,经过我爱吃的面馆,我还似乎闻到煎包的香味,医院,经过我小学时的学校大门,便上了大马路,车开始加速,我没有意识到,小镇给我的记忆将就此慢慢闭合,路两边的树飞快地向后退向后退。再见,我曾经的伙伴们!再见,我的老师和我的同学!再见,我最初的怅惘和迷茫!再见,杨柳镇! 长大成人后,我离开杨柳镇很多年,也经历了很多很多。在某个春节,我第一次听到高晓松的《如果有来生》这首歌—— 以前人们在四月开始收获 躺在高高的谷堆上面笑着 我穿过金黄的麦田 去给稻草人唱歌 等着落山风吹过 你从一座叫“我”的小镇经过 刚好屋顶的雪化成雨飘落 你穿着透明的衣服 给我一个人唱歌 全都是我喜欢的歌 我们去大草原的湖边 大草原的湖边等候鸟飞回来 等候鸟飞回来 等我们都长大了就生一个娃娃 他会自己长大远去我们也各自远去 我给你写信你不会回信 就这样吧 我在听到“从一座叫‘我’的小镇经过”时,我突然没有由来地泪流满面,深深地想起近30年都没有再回去过的杨柳镇,想到当年的我们各自远去,想,杨柳镇那棵大柳树,是否还守候在石桥旁,像歌中的稻草人,在落山风中歌唱? 当年初三四个班的风云人物,今天也依旧风流。他们中后来有的上了清华,有的上了北大,有人去读了耶鲁,有人读了麻省。大家散布在全世界各地,在各行各业颇有建树。敏后来成为一个医学专家,注定她一辈子和医学有缘,不知道她是否医院玩的各种趣事。我也沿着大雁的方向进了南方的大学。尽管南方的重商主义严重,所幸的是,我还能提笔,为我,为我们,为杨柳镇,为一往情深的过去,记录下我们曾共有的岁月。 最让人遗憾的是杨老师,他早早离世。听说他本科念完之后,没有再做老师,在下海经商的热潮中,他下了海,好像听说,他很不擅长经商,做什么赔什么,婚姻也很不顺利。他没有娶那个跟我们讲“触龙说赵太后”有着黄莺般声音的女生,真遗憾。我常常想,其实他们是很般配的,如果他娶了她,也许他不会这么早就离开人世。听人说,杨老师后来有点抑郁,总是无所事事地长久地看着人群而不说一句话,他变得很胖很胖,年纪轻轻就中风,过了两年就去了。我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已经走了好几年,当时的感觉像被雷击了一样。我想象不出来老师经过的磨难,而当年,他曾怎样充满热情地朗诵“我为少男少女们歌唱”,他曾如何在我们上台前,一遍一遍帮我们排练“我骄傲,我是一棵树”的诗歌朗诵。他为什么要去经商??他不知道,他教出来的学生,一次一次突破所谓的各种局限,在不少领域都成为顶尖的人才,他教给了我们自信,踏实和理想。可为什么他自己没有走出来?是我们太疏忽了故乡,疏忽了杨柳镇,疏忽了联系,在他最艰难的岁月里,我们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没有一个人给他片言只语的鼓励和帮助,我们是否太只顾得上让自己的生活向上,向上? 亲爱的杨柳镇,我不知道你现在的模样,我不敢前去。我生命中不起眼的小镇,你的滋养,让我无数次,在跨入一个陌生的环境(学校,城市和各色社会),我没有过小地方孩子的自卑,我总能勇敢进入并克服困难成长,尽管有时心中有痛,我想那些痛也是小镇的人或物给我的影响,并成为我自身的一部分。我有幸在那么多淳朴的人中成长,曾和天才少男少女们同学,有过有理想情结的好老师,乡村才在我的回忆里,充满了田园牧歌式的安宁和缓慢成长。 所以,我要为你记录下一些什么,来证明我们生命中那些珍贵的时光! 绘图/刘阳 图片来自网络/文图无关 更多精彩内容: (点击即可阅读) 他带领全团偷袭日军据点,直到78年后才等来家人祭拜 事关回家过年……??来源 楚天都市报看楚天 ??出品 宜昌消息社 ??编发 雪儿 声明:编写此文是出于传递更多信息之目的。若有来源标注错误或侵犯了您的合法权益,请联系我们及时更正、删除。 常年征集宜昌本土的美食、旅游、人物、特产等素材,线索提供请联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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