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的哲学思想是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江湖。这种思想在语言学那里就是独立叙事的能力。石榴叙事中，“老去的身体”与“五月的鲜花”如何独立完成自己的章节？

遥想张骞当年，安石国里，第一次遇见石榴的他，究竟怎样惊奇？他带回汉朝的是树苗还是果实？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石榴的花与果，两不相扰，各有各的叙事。果的成熟、炸裂、割据和独立，似乎都是其自己的事，无关花的任何美丽。而石榴花的美丽叙事，又像带着熊孩子自顾自的顽皮，从不考虑群体、谦让、陪衬、帮扶，而是每朵花都绞尽脑汁地盘算如何借助身边的绿叶，红得再红。花与果，开放与成熟，都是各自专业，各司其事，没有感恩的教导和要求。敬重自己的专业，开花就是开花，结果就是结果。维特根斯坦说，凡是可说的说清，不可说的保持沉默。

独立叙事里，韩愈那句“五月榴花照眼明”最为上口。眼睛一亮，白居易写下评语：“闲折两枝持在手，细看不似人间有。花中此物是西施，芙蓉芍药皆嫫母。”“嫫母”，丑女。花是美人，也只能是美人。是否美德，花世界里并不重要。所以，嫫母为人处世的美德，在花的美丽中失去效应。美就是美，没有之一。芙蓉与芍药，也很美，但比之石榴花，她们的美，少了0.5公分的饱和度。她们少女般的娇羞里，不仅缺少石榴花百分百地热烈和奔放，而且缺少其独立面对世界的叙事能力。石榴花，一朵，是艳的；一树，也是艳的。她如日本诗歌一样，“抓住一个瞬间，凝固一个瞬间。”基于此，明人杨升庵《庭榴》说，“不为深秋能结果，肯于夏半烂生姿。翻嫌桃李开何早，独秉灵根放故迟。”

由于独立，自信，石榴花从不争春。对此，“韬于文士，愧于武夫”的梁元帝萧绎颇为遗憾。他的《咏石榴》是这般光景：“可惜庭中树，移根逐汉臣。只为来时晚，花开不及春。”其实，萧绎一生，败就败在一个“争”字。家族权势争夺，兄弟情断，予西魏以机。他是最不懂石榴花的皇上。选石榴花的知音，宋人刘铉算一个。“垂杨影里残红。甚匆匆。只有榴花、全不怨东风。”“不怨”的气节中，“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春”是美好，“争春”则苦。相忘江湖才是境界。

不过，江湖就是尘世。尘世总有自己的不了情。“朱芳赫奕，红萼参差。含英吐秀，乍含乍披。遥而望之，焕若随珠耀重川；详而察之，灼若列宿出云间”。宋人陈景沂说，“最是荷榴两怀古，对人无语湿红妆。然而，“荷叶罗裙”与花无关。百花中，“为裙”而引人膜拜的只有“石榴裙”。

为什么称石榴花为“石榴裙”，并有“拜倒石榴裙下”的传说？可以看到的说法是，杨贵妃喜爱石榴花，平日也总穿着石榴裙，唐明皇就在华清池、西绣岭、王母祠等地广泛栽种石榴供贵妃观赏。每当石榴花竞放之际，唐明皇便与杨贵妃设酒宴饮，不理朝政。大臣们不敢指责皇上,于是迁怒于杨贵妃，对她拒绝施礼。杨贵妃向唐明皇表达了自己的不满。闻之，唐明皇立即降旨，见了贵妃不跪拜的,以欺君之罪严惩。众臣无奈，见到杨贵妃身着石榴裙走来，无不纷纷下跪施礼。因此有了“拜倒石榴裙下”一说。中国文化里的许多民间传说，都喜欢从皇宫贵人说起，拉大旗作虎皮。这样做的好处是，利于文化传播；坏处是，遮蔽文化原有之根脉，终致以讹传讹。

陈仁先生解释“石榴裙”之来路说：“八卦里，石榴花是乾卦，下藏地支戌。戌为午火之库，午为“桃花”之风流。午火艳丽火红，石榴花亦火红为尚。古人之所以称女士红裙为‘石榴裙’，色彩取之，形也象之。石榴花为乾卦之后天卦，艮卦之先天卦。乾亦为红，艮卦符号是?，像反过来扣下的“覆碗”，八卦口诀有‘艮覆碗’一说。而“覆碗”之形似女士之裙。基于此，我们才用‘石榴花’喻指‘石榴裙’。”此言不虚。考诸古诗，早在唐明皇、杨贵妃故事之前，就有“石榴裙”。南朝梁代何思澄“风卷葡萄带,日照石榴裙”；梁元帝《乌栖曲》中亦有“芙蓉为带石榴裙”。因此，传说只是传说，不可当真。但内蕴于传说中的善良、期盼、讽喻等，是不能忘记的文化。

坂东玉三郎描写日本人文化性格有句名言：“相逢是男性，道别是女性。”这方面徐志摩体味最深。他说，“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而在石榴和花那里，“相逢是女性，道别是男性。”石榴的道别，不是温柔，而是炸裂。果熟而裂，并不难见。难见的是炸裂得那么彻底。如男人般刚烈的义无反顾中，曾经的红裙似乎从未在石榴的世界存在过。独立叙事里，石榴不夸耀自己过往的艳丽，它只在成熟中是默默地告别。所有的成熟都是深度。“桃花潭水”只是美景，不具备道别的资格。只有到了“深千尺”的程度，它才具备深度，具备道别的身份和资格。男儿有泪不轻弹。

石榴（局部）蔡杰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旷达之中，我的问题是，秋深之时，石榴为什么会以炸裂的方式成熟、告别？每每遇到这类问题，我都会请教陈仁先生。他说：“石榴花为八卦之乾卦(后天卦)及艮卦(先天卦)。乾为长老、地位、成熟、成功。艮为家、仓库、子孙、传承等。石榴长成时，果颗饱满，儿孙满堂；继而涨裂,仓实满盈,果闹分家。农村兄弟多,长成人后,娶媳妇时，即会‘分家’。原来的家(仓库)不够大了，另建居家之仓，家脉得已传承，序新。‘石榴开花各回各家’,喻意各自有家仓,有归宿。”从“千房同膜，十子如一”到各自天涯，石榴的告别，不是悲伤，而是各奔前程。苏轼表扬石榴的名言是：“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回到苏轼“十年生死两茫茫”的语境，石榴别离之后的“幽独”，的确是最好的陪伴。但是，我不喜欢这种潜隐的悲伤。相比之下，我喜欢高适“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跟着张骞从西域来到中土，石榴以其自身之鲜美，早已“冠盖满天下，一颗动九州”。何来“幽独”之说？

没有“幽独”，不等于没有自己的独立叙事。“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徐渭自况其晚年之境的诗句，剔除其间多得有些沉重的哀伤，恰恰可以用来说说石榴晚景中的王炸、别离以及不惊不喜的独立叙事。

白头宫女在，寂寞说玄宗。宫深不知处，石榴是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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