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峄城,就融入一个石榴的世界。满耳是石榴的故事,满眼是摇动的石榴树。

记得小时候,鲁北平原,我们那个千余人的村落只有一株石榴树,在九奶奶家。

九奶奶住在村西头,她家屋后有个大院子,院子里种着阔叶的桑树,开白花的杏树,开红花的桃树,还有一棵颇为粗壮高大的树,树冠上虬枝舒意伸展,“心”形树叶层层叠叠,夏日里绿荫遮日,浓密的叶子里垂出无数圆圆的小小的果实,人们管它们叫“果帽”。我们小伙伴就常常爬到树上去摘。那是一种青色的果,味似苹果,酸而甜,咬一口,爽半天。究竟是“果帽”还是“果毛”?在我的老家,小孩儿常被大人喊做毛孩子,这小果是否就是由“毛果”衍化为“果毛”?长大了,查字典考证,那果实或是“沙果”,又名林檎、花红果、萘子的。

即便如此,九奶奶院子里冠压群木的仍要属西南角的那株石榴树。

那石榴树树干歪歪扭扭,细细长长的树枝四散展开,有几枝还越出了墙头。从村外走来,远远就会看到林荫里、墙头上,那十几朵红彤彤的石榴花,就像一抹红云飘在那里。走近些,就会看到几个圆圆胖胖的大石榴,像憨实可爱的娃娃,探头探脑的。

九奶奶家石榴开花了!

九奶奶家石榴结果了!

九奶奶家石榴红了!

九奶奶家石榴咧嘴笑了!

一株石榴树,牵动着全村孩子们的心呢。

而到了峄城,才知晓这里的石榴树不是以株论,而是按亩来描述的。十二万亩石榴园,到底有多少株石榴树?你看,前边、后边、左边、右边,近处,远方,路边,山坡上,沟涧里,高高低低,拥拥挤挤,全是繁茂的石榴树。那粗糙如泥沙,质地似雕塑,扭筋转骨,古朴苍劲的树干上,俊逸的枝条纵横交错,那树枝或围拢一起,团结向上,或自在舒展,旁逸斜出,而在碧绿碧绿、阴阳翻动的树叶中,红艳剔透的石榴花骄傲地挺起腰身,亮出娇美的面庞。放眼望去,那朵朵石榴花,就像簇簇血红的火苗。在六月透明的蓝天和炽热的阳光下,一万、两万、十万、几十万、数百万、上千万朵石榴花聚合成熊熊燃烧的火海,摇荡着,呼应着,翻滚着,呼啦啦一直扑向望不到边的山坳里。五百年前,徐渭曾绘写石榴花胜景:“日射血珠将滴地,风翻火焰欲烧人”;一千多年前的白居易亦有“石榴花发街欲焚,蟠枝屈朵皆崩云”的诗句。莫非,诗人也曾驻足这石榴之都,一睹过这壮美景象?

却说这石榴并非原产吾国吾土。唐朝诗人元稹曾诗以记之:“何年安石国,万里贡榴花。迢递河源道,因依汉使槎。”石榴本是西汉张骞出使西域时,从安石国跋涉万里带回。昔年的石榴籽,一如植物的红宝石,伴着丝路之上达达的马蹄声,将火红的石榴花开遍亚非欧大地。谁会想到呢,这本该娇贵的洋石榴,竟是如此随俗,如此泼辣,远离故土,自适天涯。那榴种先是种在长安皇家的上林苑,在三千株奇花异卉中,十株石榴树,仪态万方,自带光环,但她们毕竟来自异域,或许总有点新人乍到的羞涩吧。但那绿叶裁烟翠的姿容,红英动日华的娇媚,立时引起朝野轰动。然而又是什么际缘,使她来到枣庄峄城?或说是汉元帝时的丞相匡衡把石榴引种到家乡来。从此,这尊贵的石榴树开始生长于山地,蓬勃在乡野,步入寻常百姓家。旱不怕,寒不惧,贫瘠地薄,照常发芽,随心开花。它融得是这样彻底,活得好不潇洒。

其实,张骞出使西域带回的不仅仅只有石榴,黄瓜、蚕豆、豌豆、香菜、核桃、大蒜、葡萄、金花菜等也是对外交流的硕果。至若当下我们生活中离不开的玉米、辣椒、番茄、向日葵、番木瓜,据说来自墨西哥;菠菜、胡萝卜、芦荟、洋葱则来自波斯;扁豆、茄子来自印度;菜花、莴笋、包心菜、无花果、马铃薯、倭瓜、芸豆等等,都出自遥远的国度。难以设想,缺失这些域外的美味,我们的餐桌会何等荒凉,我们的舌尖儿是如何空荡!

没有什么能抵挡人们对石榴的偏爱,文人们对她更是不吝笔墨。他们或寻其出身,无所不用其极地叹其高贵。在宋代诗人王禹偁笔下,石榴是“王母庭中亲见栽,张骞偷得下天来。”石榴那是天庭的珍品,王母娘娘的爱物,一个“偷”字道出此物的珍贵和难得,堂堂一国使者张骞在这里就成了偷蟠桃的孙猴子。有的细致描摹石榴形象,大写特写其仪容。白居易不愧是顶尖诗人,一下笔就不凡:“一丛千朵压栏杆,剪碎红绡却作团。风袅舞腰香不尽,露销妆脸泪新干。”首句重写榴花之“密”,次句详绘花纹之“细””,三句写尽榴花之“香”,四句渲染榴花之“鲜”。最可叹,乐天先生将石榴树比作一位腰肢纤纤、香气幽幽、新妆初试、楚楚动人的含泪美人,令人顿生爱惜垂怜之心,想不到大诗人面对石榴树也成了大"花痴"。有的诗人极而言之,盛赞榴花品相之高,金朝元德明可谓其中代表。在他眼里,山茶赤黄,桃花绛白,戎葵和米囊更不入格。只有见到石榴树,这才“叹息花中有真色。”所谓有比较才有鉴别,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大概于此得之。还有的诗人在沉思中,透过石榴外表,挖掘其内涵,张扬其精神:“不为深秋能结果,肯于夏半烂生姿”,不求结果,但求过程;“翻嫌桃李开何早,独秉灵根放故迟。”不与桃李争艳,独自盛开在另一个季节,这真是不争不抢,不卑不亢,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品格啊。石榴花,开在历代文人的笔尖尖上。

在民间,石榴花是爱情花,浆满汁溢的石榴果儿是吉祥忘忧果。古时女子倾慕石榴红,漂染后的裙裾贵为“石榴裙”,“拜倒在石榴裙下”暗示着美女的姝惠,也表现了男子的倾心;宋代时,人们以石榴籽数量占卜,“榴实登科”昭示着金榜题名;石榴籽繁多,又象征“多子多福”,故而至今石榴画常贴到新房雪白的墙上,红石榴压到新妇隐秘的箱底;石榴是如此饱满,石榴籽密密实实拥抱在一起,所以常常被寄予紧密团结的寓意;石榴花还被西班牙、利比亚等国度定为国花,在我国成为西安、合肥、枣庄等地的市花。石榴的名字可谓琳琅满目,天浆、金罂、金庞、沃丹、丹若……人们把主宰人间万物的“天”、至为贵重的“金”、艳丽喜庆的“丹”,都赋予这一世间的尤物。人类总是要有情感寄托的,美好的生活为人向往,但又往往路远难至,因此,人们就将理想和追求投射到美的事物身上。火红的石榴,多籽的石榴,甜蜜的石榴,团结的石榴,或正契合了人们祈愿的生活的样子吧。

漫步万亩石榴园,左转右拐,不知不觉进入一个半开放的园子。但见成百株大大小小石榴树被置于方形、棱形或椭圆形盆钵中,有的仅是一截树干兀立,那树干木质已是腐朽,仅有残余的一两块老树皮勉力撑立,从树皮顶端生出几条羸弱新枝;有的几乎不见树干,一点粗根如颈倔强而委屈地弯曲,头部悬崖般俯垂于盆外,头上隐见星星点点的绿叶;有的被制作成动物形状,或熊或象或鸟或雉,千姿百态,动静相间,使人恍如进入动物园。十几位园工正各持锛凿锯斧,对着石榴干、根、枝,或砍、或锯、或奋力用铝条蟠扎,满头是汗,气喘吁吁。围观者则指指点点,评头论足,人群里不时发出一阵大笑、一声惊呼。

一阵微风拂过,我分明感到一道白色的闪电,倏忽划过沉雄古逸的榴园上空,五百万株石榴树激烈摇荡起来,几千万个石榴如密密匝匝的小钟,訇然响起,而自己急速缩小为一个点,一阵晕眩,深陷其间,不知今日何日,此处何处……

李一鸣,男,年11月生,山东博兴人,文学博士、教授,现任中国作家协会办公厅主任。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传记文学学会副会长,曾任中国作家协会鲁迅文学院副院长、常务副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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